“狗官给杨万春的火铳实在厉害,我们把村里农户都聚起来,驱赶进去,火铳用久了,管子发烫,火药填不进去,等这时咱们攻上去。”许宏杰进言道。
“用火烧不行吗。”邢红娘有些不忍,嗫嚅问道。
“那便可能引来援军,夜里大火太招眼,附近山民看见了,不定就会跑去贼军大营告警。”王禄摇头叹息道:“我那位二少主子吧,从前不似人杰,现在倒像个大人物了,对人心向背很有些章法,不容小视。”
“哼,那你小子咋回事,又不跟他混了。”许宏杰不忿,冷笑嘲讽道。
“哎,没啥,誓不为奴。”王禄回道。
“切。”许宏杰翻个白眼。
“还是放火管用,山民去告知援军至少要一个时辰,援军得讯赶来也要半个时辰,速战速决,把火铳收缴,其他一律不取,只要抢在援军赶到前翻一两座山之外,夜里如何奈何我们。”邢红娘执意不肯祸害无辜,遂道。
“娘的。”许宏杰低声诅骂了一句,却不知是冲着谁。
这边正商量着,忽而墙内传来一阵火铳噼里啪啦爆裂声和一声响箭,邢红娘跳了起来,冲到复高才跟前,揪住他的领口,厉问道:“里面的人为何要往东北面逃,从那段墙翻过去有什么。”
“是,是个花园,新修的花园,没有多少花木,却不知为何。”复高才疑惑不已,要逃也该去东南角落,那里有老宗祠,却是通体青砖的屋子,上层窗梁柱檐的木材也是极难引燃的厚重花梨木,猛然想起刚才里面的人问他了一句话,不禁脸上浮现惊愕。
“哼,你不说实话,想死吗。”这脸上异样顿时引得邢红娘起疑,她拔出腰刀,架在复高才喉前,厉色道:“说,那边有什么。”
“是,是个地洞,通向我爹的屋子。”复高才连忙屈膝半跪,骇然求饶道。
水影朱漆为园子蒙上了一层铁锈色,啪嗒啪嗒火铳声传来,远处不时点翠火花,于这本该恬静优雅的园子平添如幻似梦。
黄狗趴卧在排廊屋顶,偶尔抬头一探,就有一箭疾射而来,瓦砾飞溅,碎片刮脸生疼,不禁沮丧敌方的弓手原来不止一个,假山后藏身的这个弓手虽不如前头那一个,却也不是好耍,短短的几息间就射来六箭,折损了两人,其中更有与他相熟的陈河水,这厮好赌如命却牌技奇差又百输不厌,是个有名的冤种,因之攒不起老婆钱,连娘们都讨不到,也是没出息,这会儿正仰趟屋檐下的泥地里,偶尔翻滚呼痛,听声儿中气不足该是挺不过一刻了。
“娘嘞,该不会周围都是这种弓手。”有人哀苦瑟瑟,欲哭无泪。
黄狗听了这话,没奈何,只好咬牙厉色道:“给兄弟们传话,听号令就一起抛,只要靠近三十步,就能干掉那个弓手。”
“是,师爷。”左右领命把这话依次往两边传开。
于是人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圆球,每个皆黑乎乎的不知随手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污浊,有大有小,成色也各不同。黄狗手里这个是用布料蘸蜡水揉成的团儿,掺了从死者头上割下来的发束。外裹之物虽屑,球内却尤藏足足十两多的烟草,所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这临时做成的生烟物居然价值他个把月的饷钱。只是此刻性命要紧,不容肉痛惜金了。左右各人用火褶子将球点燃,齐拿眼直对黄狗,心中默念,生与死就在此一举了。
黄狗深吸了一口气,爆喝一声:“抛啊,杀啊。”率先将火球抛了下去,空中咋起一片火球,因配方各有不同,焰色千奇百怪,更有绿油油的古怪火焰,那弓手惊愕无措,一时竟忘了搭弓射箭。
黄狗他们从走廊的屋顶上纷纷跳了下去,不敢停留,哇哇怪叫朝那弓手藏身的假山冲杀过去。夜色再借燃烟屏障,黄狗甩开臂膀,死命抬脚,如癫似狂冲到离假山十步相距,只两眼一花,原来已冲出了燃烟之外,他看到那个弓手左手持弓,右手正往腰里抽箭矢,却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狭路相逢,黄狗抬手就放了一铳,那弓手居然猛然向后翻滚一个跟头,右手扣箭矢顺势搭入弓弦,屈膝抬弓,黄狗眼见那月下银耀,寒气逼人的箭簇就对准了他,不禁万念俱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娘啊,儿要死了。
但是对方却并未拉弦,只是半蹲着一动不动,黄狗一愣间,身后余众也都跟上,噼里啪啦放了铳,引得那半蹲弓手的左近尘土飞溅,终于也有弹丸打中他身上,那半蹲的身子后仰一趟,一动不动。
“别打了,他死了。”黄狗对左右呼喊道,能让那弓手翻一跟头,来不及放出一箭就死了,他随手的一铳必定打中了要害,运气真是好到极处。
“王八羔子啊,这就是东虏吗。”有人问道,他眼尖就认准那弓手的头顶光秃秃,就留了一条小辫子,古怪的从后脑勺处歪歪斜斜长了出来,这发式奇丑无比。
众人正在打量这怪物之际,墙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跑啊。”有人发了声喊,就转身一头扎进燃烟里。
黄狗不及细想,也跟着众人一齐跑,但是这一回进烟场,就有些不对劲了,他的两眼被烟气呛的泪如泉涌,心里又是骇异,又是悔恼,之前做这些发烟球,早知就该提醒他们,不要放呛眼的东西进去,这会真是作茧自缚了。
没奈何,他只能跟这脚步声跑,又一想就醒悟过来,又怎知前面的人走对了方向,他便只好停下来,将走过的路大致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么一耽搁,身边脚步身立时远去,等他正要跟上,就听前面一声惨叫,隐隐有听见了那似梆子声的弓响,登时骇然不已,他杀过来了。
这样下去迟早要完呀,黄狗一咬牙,折而向左,忆想中那里有一条池上桥,桥下就可藏身。身后惨呼声越来越多,弓弦破风声也越来越疾,似又有其他位置的弓手也赶了过来,恰逢其收割人命的欢会。黄狗一脚踩空便摔进池塘里,他顺势潜水下去,不敢冒头,所幸池水并不深,他便踩着池底,拨开水草往深处摸了过去,经水这一激,这会儿才从喉咙传来阵阵剧痛,胸口也犹如压了块巨石,他在水下拼命分水,只不知过了多久,手背打到一硬物,他不及细想忙抱了上去,果然是根柱状的东西,心中狂喜异常,这必是池上桥的桥墩子了,他攀着柱子上浮,探头出水,舌尖有万分的痛痒,直欲张开大嘴,大口喘息个痛快,他狠狠对着舌尖咬下去,直将那不安分的舌尖咬去一小截,剧烈的疼痛反倒令他舒爽无比,因这痛是纯粹的痛,是不掺杂其他滋味的,他知道必须小口小意的呼吸,无论那呼吸的欲望多么强烈,几欲破胸使人发狂也罢,这是生死关头,万万不能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