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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妻乖乖展信安:甫一提笔,恍如隔梦,老来忘性大,此刻竟忆起从前来,那时与你互通情书,爱难宣之于口,唯以书信交托,字字不敢提欢喜,只道早安午安晚安。如今再提笔,已是两鬓斑白古稀之年,实在要感慨,数十载岁月一晃而过,从不肯轻饶人啊。
拿到这封信时,你肯定要想,这老太婆又要说些什么令人牙酸的事,不当面开口,偏要用这古老的法子。唉,我也不晓得我为何要如此,只是觉得近来每日时光短浅,身子衰败,记性越发差,时常去了东忘了西,说了上句忘了下句,甚至有时倏然醒悟过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个中滋味实在难熬,我真的很怕,有朝一日,我连你的都不知道是谁了......
我心中明白,得了这病,自然再没有好的时候了,一如人生寿命,过一日便算作一日,直到日子满了,就要去了,而得了这样的病,只不过是再将日程提上,叫我与你快些分别罢了。乖乖,我心中很是惧怕,怕疼、怕扎针、怕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只能坐着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更怕你为我所累,怕你紧衣缩食,将年轻时积攒的钱为我挥霍一空,不留一点傍身。我不晓得我该如何做才好,我私心是想活着,想要多陪你几年,想要守着那一起到老死的约定,不敢食言,可我眼见你日渐消瘦,面上再无真心笑容,眼见你托着病躯前前后后服侍,我就想着,是不是我该早些死了才好。
我不舍得,我真的好不舍得,即便已经与你相守四十载有余,过遍了好日子,我仍旧不舍得。是啊,若过得是好日子,那如何有人舍得放下呢,所以竟然心里也瞎想着,若是从前你待我差些,让我心中有怨,想来走时也当做是解脱,而非是不舍了。
对不住,写信之前,并非是要说这些话的,只是下笔之后,竟一发不可收拾,将心中这些告知于你。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记着,以防我脑子不清楚,将一些心中不可控的想法绊住你,叫你为难。
一、我的病实在没什么好治的了,与其再到医院做那些无用之功,不如就顺其自然,让我好好在家中,与你一道享受这最后的时光罢,若是我在无法自控之时喊了疼喊了让你救我之类的话,你也不要相信,我能忍得住,这些痛于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二、不必样样都宠我依我,若我做了什么伤害、欺负你的事,你尽管训我,不要因为我如今这样,就总是和颜悦色,不舍得骂我,又将气都自己吞下。
三、接下来一切都以你自己为主,先照顾好你自己再照顾我。
四、再说一次,不要在我身上花钱了,你要留足钱,以防以后的日子。以你的性子,若是我不在了,应该也不会去敬老院,但是我劝你要去,不是让你等我走了就去,而是等年纪再大些去,或者就是请个脾气好细心的保姆来家里照顾你也好,反正要好好保重,平日里多出去玩玩,就是去日间照料所里与其他人说说话也好,不要自己一个人,也不要太想我。
五、我的保险身故后还可以一次性拿到20万,你记得问问张经理,这个钱要怎么拿出来,不要忘了。
六、我爱你,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奇遇,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千帆过尽再回看,这些走过的路,虽有艰难险阻,但都意义非凡,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想在那个最好的年纪遇见你,爱你。
纸短情长,如此匆忙,言之不尽,请乖乖勿怪,若是后面仍有别话、若是我还能再写,依旧会用写信的方式告诉你,也让我再回味回味从前给你写情书的滋味。如若没有机会了,也请乖乖宽恕我,我必然谨记我们的誓言,奈何桥上多等你,只求你到时叫我一声名字,好让我认出你,携手共赴来生。——早安、午安、晚安,你的玉娴。
整整三页纸,与她年轻时相比,字迹算不得工整,甚至能看得出来,她写得急,许多字都是连笔,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找到了自己不知道的间隙,还如此清晰有条理地安排后事......
陆怀几次都忍不住将纸折阖起来,但最终又舍不得不看,只能一边泪流,一边强迫自己,将她写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复复看。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做好了迎接李玉娴离开的准备,不断让自己麻木,不断将自己说服,即使是医生今日最后的“祝福”,她都试着用比较平静的心态来接受,结果却在看到这些文字后,一切建设功亏一篑。
那些鲜活的记忆涌将上来的时候,心怎么可能麻木呢?
就是那样一个一直都在忘记过去的人,清醒时分之际,还能将过去所有的记忆调动起来,那她一个自始至终都清醒着人,又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那是生命。
那是自己爱人的生命。
是不信鬼神时代,是在明白死亡意味着一切归于虚无的时代,去接受一个人彻底的抹去啊。
怎么接受呢?
所以有时陆怀也是羡慕的,羡慕那些从孤独走向和美、而后又从和美走向的孤独的人,感情随着时间消淡,甚至是在一地鸡毛中彼此为敌的,至少这些人,在面对那个相伴一生的人离去时,可以更从容,可以不像自己这样痛苦。
但是一切没有如果。
以至于结局临到跟前时,她必然要为自己奢享四十余载的甜蜜而付出代价......
可恶!
不能哭。
不能再继续哭了。
陆怀不停强迫自己停下来了。
眼泪窝子浅是她这辈子的毛病,难过了哭,开心了哭,感动了哭,生气了也哭......从前李玉娴就戏说她跟个绛珠仙草转生的林妹妹似的,也不知道到了老还会不会这么爱哭。
怎么会不爱哭呢,生理与心理上的本能使然,不想哭也会哭。
但李玉娴生病之后,她真的已经控制得很好了,至少努力坚强,至少不在李玉娴面前哭。
可......
相守那么多年,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能知道她的情绪点,爱哭的人突然变得不爱哭了,事出反常,如何看不出来,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如此想来,或许得了那痴症也不算坏事了。
也就这样,她才能不那么敏感,不用在自己生病之时还要反过来照顾她的感受......直至最后,她全然忘了自己,忘了过去,忘了记忆,忘了生死的意义,而后不带遗憾不带惦念地离开。
这是好事啊。
唯一不好的,就是若有来生,她也不会记得自己,不会在奈何桥上等自己,就是自己见到了,叫她了,她也认不出了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次回到房里。
助眠灯下,隆起的被子像是蛰伏沙丘的兽。
为了安全,曾经床两边留有过道,如今只剩自己睡的那侧还有路。谁也没有想到,此生没有养育孩子的她们,以为像床围这样的东西再也不可能用到,结果到了老年,却为了自己用上了......
陆怀抹了抹眼睛,除下身上披着的绒毯,将自己投入到李玉娴的身边。
偌大的床,她占一隅,她占一隅,宽绰有余,以至于一人睡了那么久,床的这边还是凉凉的。
但其实,这根本不是床大不大的问题,从年轻时就用到如今的床,曾经是干燥暖融的,熨帖的躯体、温软的肌肤、健康的味道,那时的冬日,只要互相挨近,就足够取暖,不似现在,即便有科技的辅持,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了。
一桩小事,一桩桩再小不过的事。
无不在提醒,生命的温度,正在一点点逝去。
而她们,只有不看未来,才敢步步向前。
——
“吃一口?小惠送来的鸽子,我熬得蛮好的,不油。”
现今李玉娴的食欲很差,一日三餐,从小半碗到两口嫌多,身体机能的急速下降与无从诉说的病痛,让她十分焦躁甚至易怒。
她不愿意听到人说话,不愿意见到有人在她身旁,就算是陆怀也不行。
“不想吃。”李玉娴坚定摇头。
“吃点吧,不吃的话,身体会没有力气的。”陆怀几乎是哀求了。
“腥的。”
“......”
时至当下,你已经无从知晓,她到底是身体的病变还是心理上的癔症,让她开始厌恶眼前的一切。
“不腥呀,我弄得很干净,一点浮沫血沫都没有的,很鲜。”陆怀耐着性子,也耐着心里的难过,端着这一小碗汤,汤里盛着些已经细细撕开没有骨头的翅膀肉。
然而李玉娴还是摇头。
“......”
“你不想多陪陪我了吗?”连日来积攒的情绪,在这一瞬突然爆发,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自控。
消瘦到好似只剩一副架子的人,在眼前化作了重影,模糊成一团光。
陆怀痛苦地跌坐在床沿,痛苦地扶住了额头,晃出的汤溅湿了手。
“......”
最终仍是无人回应。
李玉娴在离开她了。
陆怀已经清楚得认知到一这点。
无论是从生死意义上,还是别的层面上。
她们之间所横亘的天堑,越拉越大,越扯越开,定性了一个要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一个也不该回头再望了.......
“这些我帮你留着好不好?下午你要是想吃,我再热一热?”没有意义,哭仍旧是最没有意义的事,陆怀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次起身。
她望了一眼半靠在床头的人,枯槁的手交错着搁置在腿上,看似无甚表情的脸上,也有泪痕。
陆怀的泪再次止不住。
将碗放到一旁。
抽了湿巾。
过去为她擦脸。
“你知道的是不是?”陆怀忍不住问。
“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玉娴不摇头,也不点头。
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再次流泪。
“对不起,是我,还是舍不得你......”
“是我还要拖着你,不让你走......”
是她私心太重,是她一边看不得她忍受病痛,一边还是奢望着她能再坚持......
将额头抵去,一如从前,她们颈相相交,耳磨斯鬓,只是从前她们有说不完的温存话,生命充满活力,眼前充满希望。
“我要吃,烘山芋。”
“嗯,烘山芋?”陆怀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吃。”
“好,好,我去买。”陆怀生怕她下一秒又说不要吃了,立即点着头起身:“就是要等一等,好不好?”
李玉娴点头。
“那还要不要吃别的了?”
“不要了。”
陆怀立即拿出手机搜了搜,发现这会儿竟然没有外送的,有一家之前她们经常点的店,今天也不营业。
这样的话,只能碰碰运气,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出摊的了。
“外卖点不到,我得出去买,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陆怀不太放心。
“嗯。”
“出去的话,可能要一会儿时间,要不要先把......鸽子汤喝了垫一垫,不要饿着呀?”陆怀还是有一点坚持,坚持让她再多吃一点,哪怕是一口。
但李玉娴摇头了。
还是不肯。
“好、好......不吃也行......”陆怀只得再次放弃:“那你就乖乖等我回来,我去买你喜欢的红心山芋,一会儿你多吃两口。”
穿戴好外出衣服,陆怀就出门了,心下思量着几个去处,一一寻去,却一个摊子都未寻到。想来是时辰还早,兴许要到个傍晚,那些卖烤红薯的人才会出摊。
陆怀本就心烦意乱,这一来更为急恼,已然想着要乘车再去更远的地方寻,却在去到车站时,瞧见一位卖红薯的老姐姐踩着三轮车路过。
陆怀立即招手喊停她,紧步赶上。
“阿哟,阿姐,对不住啦,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啦。”老姐姐年纪看着与陆怀相当,估计也是少见陆怀这种追着讨着要买的人,被逗笑了。
“还有没有剩下的了,一个两个都行。”
“阿是家里小孩非要吃啊?”老姐姐一脸看穿的模样,笑着将三轮车歇到路旁下来,戴上手套,熟练抽着铁皮箱的抽屉:“我看看啊......确实没啥了,有两个小萝卜头大的,要不要?”
“要。”
“还有根玉米,要不要你一起带走吧?给了三五块的,意思一下就行。”
“欸,也行。”
估计是想着剩下的也卖不掉了,她讲整个铁皮箱都搜刮了一遍,把能吃的都给弄了出来,装装袋子竟然也有四个之多,虽然个头不大、卖相也不怎么样。
“你别看着卖相不好,这些都是我自己乡下种的,纯天然无添加的粗粮,很甜很糯,老人小孩吃很好的。”
“好好,谢谢,谢谢。”
能买到实属不易,陆怀也不挑,更何况一听她说是纯天然无添加的,就更高兴了,钱都多付了两块,而后一刻不停地赶回家。
“我回来了!”气还没有喘匀,换了拖鞋就往房里去。
一推门,看见李玉娴还乖乖躺在床上,向自己投来一个百无聊赖的眼神。
陆怀吊着的心放下,从棉服里头掏出还温烫的山芋和玉米:“来,你想吃的烘山芋,还热着呢。”
李玉娴撑着身子坐起来,脸上终于带笑了:“外面吃?”
“就在房里吃吧,房里暖和,省得穿衣服了,等穿好衣服,山芋都不烫了,还给你买了玉米,吃得下你也吃了吧!”陆怀来到房里的小桌边,招引着李玉娴来这边。
李玉娴点点头,下床过去。
“这个点买不到好的,都比较小,但你可以多吃几个。”陆怀将塑料袋解开,拿出其中一个还算比较圆头圆脑的,拨开皮递给李玉娴:“要不要我去拿个勺子给你挖来吃?”
“你刚刚去哪儿了?”李玉娴接过来,咬了一口。
“我?我不是给你去买烘山芋了吗?”
“嗯......”
“好吃吗?”陆怀期待地看着。
“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
李玉娴愣愣地咬了一口,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陆怀。
陆怀精准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神态:“怎么啦?为什么看我?”
李玉娴:“你也吃,玉米也你吃,别饿着了。”
“......”
陆怀顿时眼眶有些发烫,拿起了玉米:“那你要不要再喝点鸽子汤......?”
这次,李玉娴点头了。
“好,我去热一热给你拿来。”
还没起身,李玉娴就拉住她:“你先吃,趁热。”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