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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一来,好似先前的暖煦全然变成了梦里的惊鸿一面,将体感的记忆驱逐出境,拉回到冬天的寂静与肃冷中去了。
阴湿的雨淅淅沥沥,它尚且带些春天的娇羞味,还未到人间就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雾,将旅人误在了来时路上。
于是,客人少了。
陆怀却乐得轻松。
她不是有野心的人,近一个月的忙碌,结算掉了成本,存下一部分,余下的足够她一阵子不开张也能生活了。
趁空闲,陆怀带着李玉娴当了一把旅客,一把伞两个人,中午在悦仙楼用饭,下午去舍得茶馆吃茶,晚上则是去游船上听听曲看看灯,好不潇洒。
看得出来,李玉娴对这些消遣是喜欢十分的,甚至喜欢到将所见所悟都入了画,悦仙楼上雨中河、小桥转角雾里花,又或是隔壁阿爹的廊下鸟、夜雨中匆忙奔过的檐上猫......不知不觉,她竟已经攒了不少小品画,拿出来给陆怀看时,将陆怀惊喜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才这么几天,你就画这么多了啊!这是什么大触啊!”陆怀抖着手,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雨天阴潮,纸张也都受了损,笔墨很难控。”被狠狠夸的人却面露无奈,显然她对自己这些画作还没达到满意的标准:“这些只做练笔,先将你带我去看的画下来,做个记录,等天好了,我再重新画给你。”
“啊啊啊,这些已经够好了!”
看着陆怀喜欢地几要将画抱进怀里,又怕自己的动作将本就软塌塌的纸弄坏而不得不小心翼翼,李玉娴忍俊不禁。
“我还会再画的,若是其中有觉得好的,到时你可以挑出来,去做你说的那个明信片。”
“唔,难为你一直都记着这事。”当初提说一嘴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心中早就设想了许多,在陆怀计划之外,将这桩事先自行安排了起来。
“你说你这画要是拿出去卖能当古董卖吗,宋朝人的画诶。”陆怀依旧赏看着手中的画,有几张确实是爱不释手。
她并非专家,但以她多年淘古董的经验来看,李玉娴的水平是不差的,要意境空灵有度,要写实毛羽分明,色彩用墨十分舒畅轻盈,一看就是上佳的作品!
“怕是不行的。”李玉娴笑盈盈地泼冷水:“且我能力有限,想来这些画作让真正的大师来瞧,便算不得什么了。”
唔。
陆怀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听到李玉娴这么谦虚,就不自觉替李玉娴打气:“反正在我这里已经是天花板级的了!就是西街的号称‘江南第五才子’的卓老爹,也不如你画的好看。”
李玉娴掩唇直笑:“天花板级是甚么级?”
“就是顶级!”陆怀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头顶上的房梁:“你看,天花板不就代表着这屋里的最高水平吗?”
“哈哈哈,人家都说天外有天,怎么到你这儿,只要是天花板,就是顶级呢?”
陆怀愣住,随即赖皮道:“那我不管,我说你是最棒的你就是最棒的,你总是这么谦虚干什么。”
“谦逊是美德,谦逊才不好落人口舌,免得别人对你期望太高,又或是见不得你太好,非要将你压下一头。”李玉娴伸手抚了抚陆怀的头,眼里亦多了几分复杂。
“怎么了?”陆怀察觉到李玉娴的失落,才发现她这话里好像带了很多情绪。
“无事,只是听了你这番话,心里高兴。”李玉娴淡笑。
“嘿嘿。”陆怀满面骄傲,抓了李玉娴的手来拍拍:“反正我们是关起门来说话,今天我就是封你做九天玄女王母娘娘,也没人听见,更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哈哈哈,贫。”
眼看三月已过,院中的梅花依旧一点动静都无,就知道今年的梅花是真的等不到了。
陆怀本无所谓,只因李玉娴的翘首以盼,就颇觉可惜,每日路过就要奚落几句,然后李玉娴就来劝她,让她别真与一株梅花置气。
但其实陆怀气得还有另一事,就是自己在梅花最盛的日子偏又忙得不行,错过了花期,否则那时要是带了李玉娴去趟苏州久负盛名的梅花胜地香雪海,那李玉娴定然会十分高兴的......
“樱花呢,樱花喜欢吗,梅花看不成,樱花还来得及,我带你去看樱花好不好?”思来想去,陆怀觉得还是得带着李玉娴去看趟花,趁着这几日不下雨,且又没有生意来时。
“好啊,反正我都是仰仗你的,你带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李玉娴拂了拂桌上的生宣,上面俨然是一副墨梅,看来不见梅花,她便把记忆中的梅花画了下来。
“等我网上找找去哪里看比较好。”
看着陆怀兴致满满掏出手机的样子,李玉娴起身挽住了她的手,生怕她今晚就非要将这赏樱的行程落定下来:“不急,明日再找,夜了,我们先歇息罢。”
“噢,也对。”陆怀听话地将手机收到了屁股兜兜里:“一会儿我把网上定房通道关了,这样就不怕突然来生意啦。”
“辛苦乖乖了......”
相携上楼,分别洗漱,家里没有了外人,自然更静谧自在。
李玉娴坐在床边看着陆怀给她播放的动画片《猫和老鼠》,时不时就会被出其不意的剧情逗笑。
自从她爱上了这部动画片之后,晚上连书都看得少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也颇有一种‘玩物丧志’的意味。
“为甚汤姆总是这般倒霉?”李玉娴抬头问对床正在吹头发的陆怀。
“你说什么?”陆怀将吹风机关了。
“没甚么。”李玉娴舒着眉,继续笑眯眯地看着电视。
陆怀将头发吹好之后脱了居家服,熟练地躲到了李玉娴的被窝里。
“今日天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冷了。”李玉娴早就注意到了陆怀这一套流畅流程,只等到她睡到了自己床上才隐晦提醒。
寒潮过去,天气暖将起来,空调可以不开,也无需两人睡一张床来暖被窝了。
陆怀听了,懵懵地起身:“今天很暖和吗?”
“嗯。”李玉娴淡淡地应。
陆怀眨眨眼,像是在思考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来,李玉娴也静静等着她的话。
没多久陆怀继续往床上一掼,耍赖了:“你这女人好坏呀,当初可是你说你觉得冷,有我陪你就不冷了,现在好了,天一不冷了就把我赶走,用完就丢是吧?”
这话说得气鼓鼓的,好似里头真带了气。
李玉娴隐着笑,也脱了居家绒外裤,躺进被窝里,故意道:“我怕你与我一道挤在这小床上,觉得委屈,又怕你晚上被我挤到,睡不好。你也知道的,我睡相不好,有时必须怀里抱些什么才能安睡。”
陆怀:“......”
这一点陆怀是深有体会,李玉娴确实喜欢抱人,这一个星期来,她夜夜和她同睡,每日醒来她至少是有一只臂膀要搭在自己身上的......
“我没觉得睡不好,不过既然你不要我陪你睡,那我走就好了嘛。”陆怀噘着嘴再度爬起了身,被子一撩,将先前攒下的热度全散了个光。
“......”
李玉娴把她这小动作全都看在了眼里,心里亦是不舍,却也没有再挽留什么,顺着陆怀的意,由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去了。
‘坏习惯’要养成总是容易的。这一夜,身边没了那个小暖炉,李玉娴无论是心中还是怀中,都觉空落落的。
就好像最开始来到这里的那些夜晚一般,有说不出的惆怅郁结在五脏六腑,让她辗转难眠。
她自以为心中豁然,已然将自己纷乱的心收拾地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结果在午夜时分,在极度的晦暗寂静之时,莫名伤神难过,难过地不自觉抹泪。
她想家了,想念父母,想念亲眷,想念那床头的桃木梳,想念那院中封土之下的梅子酒,而她几乎不会在陆怀面前表现出这些,向来是将所有的黯然神伤掩藏于‘乐不思蜀’中,不让人察觉。
且。
她还想那个人了。
即便时过境迁,她远嫁金陵,生儿育女,她们在那一日不欢而散之后再也未见,而她也早已放下,不愿想起那段往事,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却总是频频想起、频频在意,像是成了一根肉中刺......
李玉娴实在难捱这样的痛苦,索性坐起身来,拿纸巾拭泪。她亦不敢将这动静闹大,生怕让陆怀发现,将自己这般无用不堪的样子呈现在她眼前。
“李玉娴?”
房间之中,倏然传来唤声,李玉娴霎时屏起息来。
“你怎么醒啦?”那边窸窣声分明,陆怀的声音不带任何困意,不像半夜无意识的呓语。
她,难道一直都未曾睡?
李玉娴心如擂鼓,当下觉得手都有些颤然。
“怎么了?”那人又问。
“无事,只是想起夜。”李玉娴酝酿许久,才咽下喉间哽意,回答说。
“是吗......”陆怀伸手按了按她那边的小夜灯:“那我帮你开个小灯吧,你小心绊到。”
房间里倏然亮了起来,惊得李玉娴不禁遮脸,怕陆怀看到。
陆怀看到了李玉娴的遮掩,心思澄明的她,隐约有些猜到了什么:“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李玉娴:“......”
“你需要的话,可以跟我说哦,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
李玉娴不知道自己定定地低头看着手中被团成团的纸巾许久,久到不知道方才那个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傻姑娘是否还在等她卸下心防:“你可以,过来与我说说话吗?”
“好啊!”秒瞬间那人就答应了,好似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就只是为了等她这句话般。
哒哒哒。
熟悉的脚步声,李玉娴低着头挪了挪身子,将被子掀开。
“你怎么了呀......”
瞧见李玉娴晕红的眼尾与鼻头,陆怀耸了耸眉尖,心立马疼了起来:“怎么哭了呀?”
“无事。”
李玉娴拉着陆怀躺下,将被子塞掖在陆怀肩脖处。
“没事谁会哭呢?你总是藏着掖着的,有什么是不好跟我说的呢?”陆怀自己也是个泪失禁体质,尤其是看到平时那么坚强的一人哭得如此伤心,立马自己的眼泪也要憋不住了:“是我哪里对你不好?”
“你对我处处都是迁就照顾,没有什么不好的。”李玉娴吸了吸鼻子,刚还堪堪止住的眼泪,这会儿一有人安抚,就又忍不住了,顺着眼角滑入鬓角。
“那是怎么了......你看,你不要我陪你睡觉,半夜了又偷偷哭鼻子......之前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的啊......”
想到这种可能,陆怀心疼死了。
这女人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对事待人尽是温柔妥帖,在各方面都是严于律己,刻苦学习,坚强的要命,哪知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今天是她恰好有些睡不着,躲在被窝里找踏春攻略才注意到的,要是换做平时自己睡得死,李玉娴就是哭了一缸子泪,她都不会知道。
“并非,只是今夜想起了些故人旧事,心中难免思念。”
故人......
这个故人,怕又是那个叫钟可莹的姑娘吧。
可陆怀也不敢多问啊,之前讲故事,就因为自己好奇多嘴多说了几句,然后被李玉娴拿秦祈来堵嘴。
“想家了么?”
“想的。”
这......
心里知道与被提说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是啊,李玉娴怎么可能不想家呢,她在这里给她提供再好的环境,给她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不给她任何生活压力,也无法阻止她想家的心。
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
陆怀也难过起来,不是因为李玉娴不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而是因为李玉娴的这个问题,她永远无法替她解决。
她是没办法把她送回家的。
“我抱抱你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总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单薄无力。
“嗯。”
温香软玉入怀,此刻的李玉娴乖巧似羔羊,薄薄的呼吸覆在陆怀颈间,静且绵柔,却好像又带了无法攀附的深深绝望。
陆怀没想到她会抱得如斯之紧,甚至一瞬她都觉得自己的臂膀、腿股、腰身都麻痹了一般,并且从指尖一直热烫到了脚尖。
她轻轻抚着李玉娴的背,又摸了摸她的头,小声道:“别怕,我在。”
回应她的,是更深的拥抱,以及颈处的湿润。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为什么要说,别怕,我在。
陆怀不得而知。
但她好像能觉得李玉娴将某种难以割舍的依恋投射到了自己身上,将自己当做了某人,又或是某物,以至于要如此紧紧抱住,才好让她不离开。
是钟可莹吗?
陆怀的脑海中又跳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心里竟有些涩然。
“不哭不哭了哦......”
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