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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并非旺季。
这里就是这样,人似潮涌,来时呢恨不得将所有都夷为能落脚的平地,而去时又似那群鱼顿时销声匿迹,留下一地垃圾。
不过陆怀喜欢,喜欢这一年将将开始时的闲静,好似这个家终于只属于了自己,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抹布一阶一阶擦下,这年代久远的木楼梯也跟她一样享受着短暂的安静,吱呀呀地叫着,像是在舒叹,又像是在抱怨。陆怀拍了拍那不甚新的漆木,熟练地听声辨次直到最后一阶,才直起腰来,将抹布丢进木桶里。
“还行,又撑过一年。”
这年头,会修的木匠师傅都不多了啊......
哦,心疼的还有那扶手,被不知轻重的客人家孩子用铁片划了好几道口子,等发现的时候,早就人去房空,连给她当面对证赔钱的机会都没有。
用干布再里外擦上一边之后,这大扫除总算告一段落。陆怀敲着自己的腰,将整理在客堂门口的垃圾袋全都拎起,然后勾了把老古董油纸伞来出门去。
今夜大抵是有冻雨的,下午电台里的苏阿姨还讲过天气,说夜里寒潮要来,广大市民朋友要是没别的事就早点回家吧,明早出门的也要添衣保暖带好雨具。
这江南的雨雪,可不似看起来那般弱柳扶风啊......想到这,陆怀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更将手往袄子里藏藏,生怕这风给自己刮出几个冻疮来。
路上果然寂寥,清灰的夜光与雨一调剂,将青石板路抹得像镜子,陆怀垫着脚尖,衣裙不沾湿地飘过,直去往河堤不远处的埠头,那里有个统一垃圾分类的回收站点。
这会儿春节刚过,到底这小街上还是有几分节气影子的,路灯上的红灯笼穗子被风刮飞,粉墙角落散着犹未扫去的鞭炮红皮纸屑,陆怀摇着头,堪堪忍住了那洁癖发作恨不得上去替人打扫的念头,将手中的垃圾袋分类扔进垃圾桶。
“每天都在宣传分类,没人管的时候还不是都瞎扔......”
陆怀叹了口气,准备回身往家去。
转身间,抬眼就瞧见几丈不远处,木愣愣站着个人,在细雨里静得像幅画。
江南古道,旅人颇多,就算不是旅人,也仍旧有不少上个世代就偏安在这里的本地人,这会儿路上出现个女人算不得稀奇。
陆怀眯着眼稍一定睛之后也就没有多管,继续回身离去。
可也不知怎的,走上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怎么说呢,那真是一个很怪的女人。
看不清眉眼,却能一下品出婉柔来,一身古着,却是单薄的春秋套装,在这肃寒之夜着实怪然。
陆怀第一想到的,大抵是那种偏爱江南古风的小姑娘来这里摄影打卡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可至少打把伞吧,这雨水淋着怕不是得病了。嗯,这么看来,肯定是个外乡人,估计还迷了路,毕竟本地可没有傻子真相信江南春雨细如棉。
陆怀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带滞留地继续回家,直到进门烤上火,身子回暖一些了,才起身去准备今晚的吃食。
一人食,陆怀向来没有太多讲究,到了冬季,往往就是一个汤再做上点饭或粥,她不挑食,也不追求什么花样,一连吃上好几天都不会觉得烦腻。
几颗菜蔬、一些腌货,再抓把腊月里就晒好烧熟的笋干就成了,一个小石锅里加点老早就藏好的鸡汤再怼上两碗清水,往碳炉上一放就煨着,十几分钟就能吃上。
但此时陆怀的心里却不似平日那么太平。
这就跟路边瞧见了别人抛弃的猫猫狗狗,心里明知道这事不用自己管吧,但回家之后总是良心不安,好似这猫若是今晚上冻死了,便是她见死不救的缘由了。
哎,这年头好人可不好当,坏人也不好当啊!
挣扎几番,陆怀还是决定再出去瞧一眼,要是那人已经走了倒也好,要是还在的话......
再次披上衣服展伞出门,穿过小院,木门一推,直接往左手边闷头闯去,她记得那女人方才是在五十米开外的洋装店门口吧!
“哎哟。”
扑面的冰冷雨水气息,陆怀意识到撞了人,脚却刹不住车,直接与人撞了个满怀:“对不住,对不住!”
只一抬眼,望见的人却让她惊跳:“你......”
是那个女人。
哇,怎么神出鬼没的......
该不会是正月里撞鬼了吧!
瞬息间想到这个可能,陆怀顿时脸色煞白,握着伞柄就来了个双手合十:“罪过罪过!别找上我,下面有什么要的我给你烧,宝马香车随便挑!”
女人:“.......”
身为在科学社会主义灌溉下长大的独居女性,陆怀是敬鬼神但不怕鬼神的,但这也仅仅是在从未遇到灵异事件的情况下才胆大心细。
而像今天遇见的奇葩天气奇葩人,很难不让人觉得恐怖怪异。
陆怀心一急,眼眶就有些泛烫了:“如有冒犯请多担待,小姐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说句话吧!”
“我若是鬼,你可敢听敢应?”
哦,会说话的。
这下陆怀松了口气,又将心揣回心窝里:“是人就好,不然这上元都还没过就碰上中元的事了,怪渗人的。”
身侧的女人未曾搭话,只是站靠在自家门口那缺了一根小脚趾头的石狻猊旁,亦无要走的意思。
陆怀不自觉将伞往后一斜,抬头瞄一眼自家院墙上的瓦檐,雨水成珠串落下,刚好淋了女人一领子,心想这该不会是个傻的吧,不撑伞也就罢了,还在这小瓦檐下躲雨,她就是再多走两步到自家门前躲雨,自己也不会赶人啊。
“晚上雨要大了,小姑娘就不要贪玩了,早些回家吧,你这样非得冻病不可。”陆怀看她身子似在轻轻打摆,更确定她是不是鬼了,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冷暖,她将伞往她头上偏了偏,好心提醒。
“家?”
“嗯,回去吧,明天白天再来玩也行啊,现在春节刚过,我们这里的店家都歇得早,不接客做生意了。”
然而陆怀的好言相劝似并无用处。那女人这会儿又不说话了,只是抬头淡淡瞧着路边的灯,眼里凄然。
怎么了这是。
离家出走了还是精神病跑出精神病院了?
陆怀不想多揣测,她只知道,自己再在外面跟她一起傻愣愣地站着,她不病自己都要病了。是的,神经病。
“你要是没处去,要不先到我家里面烤烤火、喝点热水吧?”陆怀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也不至于心冷到要把这个傻兮兮的女人丢在外面挨冻。
女人:“......”
“哎,来吧。”
不再等她说,陆怀索性就拉起她的大袖带她进门了。
衣袖宽大,仅在暗中瞥一眼还不足以让陆怀看出是什么朝代的制式,但看着素雅,约莫不是唐朝,也不是旗装,肯定不是清朝。
这条古道变成景点后,陆怀见过不少像她这样穿古着逛街的姑娘小伙,甚至为了迎合旅人,街头就有一家专门租服装道具拍照的,八十五块一位只能拍三张,价格还挺贵。
从门堂走过小天井,上了一个台阶,推开雕花木门,带她走的同时还提醒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小心绊倒。陆怀可谓贴心过头,生怕这傻乎乎的女人一不小心在这里这里跌着撞着。
客堂里烧着碳炉,炉上煨了砂锅,陆怀一看里面的汤烧得半干,就赶紧提了热水瓶来往里面掺点水。
她搬了张小木凳过来让女人坐下:“你吃饭了吗,我正好要吃,一起吃点吗?”
女人不说话。
陆怀叹了口气,绕去厨房多拿一双碗筷。
“我看你也没带衣服,你要不要先在我这里换一套吧,穿着湿的很冷吧?”
许是真冻到了,对吃饭没甚兴趣的人这会儿立时点头:“劳烦。”
陆怀又起身。
“可是要穿似你这般的衣物?”
听那女人出声,陆怀回头,怪异地看着她:“什么?”
“无事。”
“要不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楼上的房间里换,这里虽然有炉子,但到底有穿堂风,很冷的。”
“嗯。”
带着女人上到二楼,穿过围合的廊道走到最东边自己的房间,陆怀心想,要不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明天不管她是走也好还是自己报警让警察把人带走也罢,反正都已经把人请进来了,不如让她舒舒服服睡一晚得了:“小姐,我呢,是开旅店的,反正家里空房间多的是,要不你索性开间房,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吧,衣服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们俩身量差不多。”
女人:“......”
“好不好啊?你不要光愣着了,嗯?”也不是听不懂人话的呀,怎么就跟她说话每次都每个反应呢?好费劲哦。
“对弗住,我身上并无银两,我......”女人咬了咬唇,面露尬色:“恐怕是住不起店的。”
陆怀总算是发现这女人哪里有问题了,现在穿了个汉服连说话都要配这腔调了是吧。
而且这女人也怕是误会了吧,她让她住下就没想着要她的钱的。
“没钱也没关系,我不要你的钱。”陆怀深感头疼,她越来越觉得这女人应该是脑子有什么问题的,哪哪都不像个正常人,也不知道是谁家有妄想症精神病的女儿没看好自个儿跑出来晃悠又忘了回家的路。
唉,看来明天真得报警了,说不定她家里人早就急疯了全城贴寻人启事呢。
“多谢......”
“不用。”
陆怀拧了钥匙开门进到自己房间里,见女人并没有跟进来,也就没说什么,赶紧从衣柜里随便拖了一套棉衣裤出来。然后带着她从廊道往西厢那边的客房去,陆怀边走边叮嘱:“我带你去别的房间,房间里的毛巾都是干净的,一次性的牙刷沐浴露什么的你都尽管用,我不会跟你要钱的。”
“姑娘......”
陆怀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不由也立住,回头看她:“怎么了?”
借着廊道里不甚明朗的灯光,陆怀看见她面色凄然,欲言又止。
“且问,此地可还在平江府?”
平江府?
陆怀脑筋一转,怪怪打量她:“你说的是平江路吗?平江路可不在这里,和我们隔老远了,你该不会是......来错地方了吧?”
坏了,这姑娘该不会是来旅游一不小心遇上什么黑车司机了吧,无头无脑溜达一圈,收完车费就随便找了个地儿把她丢下来了!
然而那女人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又飘乎乎地再丢下一句:“敢问,今夕又是何年?”
陆怀错愕。
不知为何,她默默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这个落魄女子,方才塞回心窝里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她不愿承认,她是有点心慌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很诡异不是吗?
“哈哈,你不要吓我啦,今年是2023年了......”即使觉得荒唐,还是乖乖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2023年是什么年,现今不是政和七年吗?”
陆怀又退了一步,甚至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手指紧紧地抠住了怀里的衣服,惊惧地望着与自己仅几步之遥的人。
“我......”女人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侧首瞧向回廊窗外,似是哭了。
陆怀已是完全惊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自己便是真撞鬼了,如果是假,那基本可以确定她精神不正常,而精神不正常的话,只怕一受刺激,是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