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良随管事来到何家。
这是一个巨大的庄子,主体是一座占地十数亩的五进院落。
整体风格与蒲家老宅有点相似。
庄子异常诡静。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烧纸的味道。
一路穿过挂着白灯笼的大门以及堆满白幡花圈的走廊,便来到了一座布置在偏僻小院的灵堂。
灵堂的梁柱上挂满挽联,正中是具未封棺的黑漆灵柩,白底黑字的祭幛摆放两侧,棺椁前摆放着一张八仙供桌。
桌上灵位写着斗大的奠字,两支香烛高绕,一盏长明灯忽闪忽亮,供桌上还摆着十几盘菜肴果品。
供桌两侧站立着四具纸人,两男两女奴仆打扮,虽然是用纸张糊的,但造型逼真,比一般人家丧事的样子货要精致不少。
供桌前是一个火盆,披麻戴孝的亲属子女正在不停添加纸钱元宝之类,燃烧时发出啪啪的响声。
一位身穿全麻孝服、腰肥膀宽的中年男子在小声向家仆交代着什么。
随后他看向钟良。
“老爷,这位是从城隍庙请来的小道爷。”何管事向男人介绍。
“今晚有劳小道爷你们了。”
何员外拱手,表情肃穆中夹闪过一丝莫名隐忧。
钟良注意到何员外说的是“你们”。
难道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今晚也来坐镇?
很快他便知晓了答案。
另一名管事很快将城隍庙的那名老道士也引了进来。
老道士与钟良照面便愣了一下,表情晦涩的点了下头。
小子,路子蛮野呀,什么活都敢接。
钟良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随后,小院管事过来将钟良和老道士带到一间偏房里用餐。
何家家大业大,四凉四热八个大碗外加一壶五谷酿。
老道士没打招呼就开动,吃相倒是没有藏着掖着。
钟良饿了一天也毫不客气。
“小道友,看你有些面生呀。”
五分饱后,老道士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根细小竹签,一边剔着牙齿一边问道。
“晚辈前几日路过此地,瞧着城隍庙大集,便想着多弄几两盘缠,过几日便要离开往东走。”
毕竟此行另有目的,钟良不想过多得罪纠缠。
“听口音你是南阳人?”
老道士见钟良语气还算谦逊,态度稍放缓了一些。
“年少的时候在南阳住过一段时间。”
随后两人交谈,钟良得知老道士姓苟名天赐,自称道号龟慈道人。
苟道人看着钟良生涩的模样,想来这位小道友大概某个不知名散修的徒弟,出来混口饭吃,心里顿时放下了戒心,倒了一杯酒推到钟良面前。
钟良摆了摆手,谢绝好意。
“五谷酿,助阳气、驱邪祟,钟小道友不妨试试。”
苟道人说完,钟良也感觉到这座大宅阴森,便不再推脱,陪着小酌几杯。
八个大碗一壶酒很快扫了大半,苟道人吃了七分饱便见好就收。
随后,管事的又将两人领到灵堂。
戍时将近。
灵堂内何家亲属已到齐等候。
锦绣殓服、桃木梳、青铜镜等都已备齐。
何员外向苟道人弯腰行礼。
苟道人正了正衣冠,点燃一炷香,然后向何老太君的灵柩拜了三拜。
又端出一碗清水,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黄纸符箓沾了沾,沿着灵柩撒了一圈。
然后苟道人抽出背后的桃木符剑,左手持三清铃。
“入殓咧!”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宣咒,起灵入丧;一切厌秽,远去他方;安魂定魄,蝼蚁不伤;今择良辰,入殓吉祥...”
苟道人入殓咒唱腔响起。
一手持着桃木符剑舞动,一手摇晃着三清铃。
侯在一旁的何家女眷便拿着锦绣殓服、桃木梳、青铜镜为何老太君入殓。
“普陀大士净水瓶,产自南海三仙山;亡人净面超三界,永续长生不临凡...”
这是给老大君净脸。
“天母娘娘桃梳木,产自上方蟠桃园;亡人梳头见鬼面,生安亡稳福寿添...”
这是给老大君梳头。
“道祖老君青铜镜,梳洗打扮照得清;亡人在天有英灵,保佑家宅永太平...”
这是给老大君收妆。
......
钟良在一旁看着苟道人做法唱腔,心中啧啧称奇。
心想只怕钱守一也没有苟道人这般精通俗世业务。
小殓仪式大概持续进行了两柱香的时间。
过程很顺利,并没有出现什么诡异的事情发生。
“老亡人,你听真,给你洗脸水上温,
梳头洗脸净了面,黄泉路上不脏身,
魂归阴溟老母处,留下真身旺子孙...”
......
在苟道人抑扬顿挫的唱腔下,小殓仪式完成。
何员外向苟道人感谢一番后,又客气的向钟良交代今夜镇守灵堂的事情,便领着家人快步离开了灵堂。
此时,除了燃烛时不时发出一点噼啪声,灵堂里异常诡静。
“嘿,钟小道友,跟你讲,我干这行三十来年了,可见过不少稀罕事。”
大概是觉得有些无所事事,苟道人休息好后率先打开话匣。
“苟老道友吃过的米定是比我走过的路都多。”
钟良适时接过话并奉承一句。
“你大概是头一回经历这种法事吧?”
苟道人刚才做法时一直用余光偷偷观察钟良,以为他在默默偷学。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自然不希望有人能抢他饭碗。
不过这小道友性情和善、模样周正,过几日又要离开蒙山县,他倒是乐得结个善缘。
“实不相瞒,晚辈随师傅下山不久,对很多事确实有些好奇...”
苟道人见钟良坦诚,心下更加放松,便开始以前辈的姿态讲一些大户人家里喃斋的规矩。
“你可能不知,这小殓也是有讲究的,或一夜、三夜、五夜,以至于七夜,像何员外这种大户,只停放一夜明日便大殓入土的实属少见...高门大户嘛,嘿嘿...听说何家庄一直很邪门...”
苟道人压低着声音,话也不点破,任由钟良去猜想。
灵堂内阵阵阴风拂过,烛火忽闪,挽联白幡晃动,投影在灰色的墙壁与横梁上摇曳。
“不过你也别怕,有道爷我坐镇...当然小道友虽然年纪轻轻也是道门后起之秀...我们坐镇,谅一些污秽之物也不敢造次...”
“全赖老道友,我不过是来凑数的。”
苟道人又滔滔不绝的讲了他过往一些英勇事迹,顺便还将他身上带着的一些镇宅驱邪的法器一一拿出来给钟良掌眼。
五帝钱、玉惊石、猪精骨...
确实让钟良好生见识了一番,弥补了诸多对道门民俗的认知。
......
“就拿扎纸人来说吧,小道友可曾听过:
纸人画眼不点睛,你若不记老母请?”
“这也是很有讲究的,马虎不得,就像这五具纸人,你知他们为何眼睛没有黑仁,全是白?”
这时,钟良坐直了身体,眼睛向苟道人眨了眨。
“小道友莫怕,这五具...”
苟道人声音突然掐断,然后他也眨了眨眼睛看向钟良:“呵...”
一个难看的笑容还未挤出来,苟道人两眼一番便吓晕了过去。
咔嚓~~
颈骨错位的声音在空荡的灵堂里格外清脆。
穿着殓服的‘纸人’缓缓转过头,没有黑仁的眼睛看着钟良,艰难的张了张嘴。
“儿啊,娘...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