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玄武门上一片静寂。
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手拄长槊,面色肃然的站在门楼之上,目光注视着北门的龙光门。
整整一夜。
宫中传来的任何异响,他都视若不见,一直牢牢的守在这里。
清晨的冷风吹来,令狐智通的眉头早已经皱起。
他的目光落在龙光门西北,今晨依旧是西北风,风不大,但却足够将浓烟送进整个皇宫,然而奇怪的是,往常这个时候,攻城的浓烟早该起了,但今日,却什么都没有。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在玄武门内的宫道上有节奏的响起。
令狐智通猛然回头,看向宫内。
随即,他满脸惊愕!
一身黑衣黑甲的李令问,一身黑衣黑甲的薛绍,两人并排骑马而来。
他们身后,跟着一队红衣金甲的千牛卫。
玄武门下,薛绍停马,抬头看向门楼中的令狐智通,开口道:“令狐兄,下来聊聊吧。”
令狐智通神色复杂的看着薛绍。
驸马,太平公主驸马薛绍。
哪怕如今武后改唐为周,太平依旧是公主,薛绍依旧是驸马。
令狐智通的目光越过薛绍,落在他旁边的李令问身上。
他的眼神一阵紧缩。
李令问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啊。
哪怕是武后时期,封了李令问一个禁卫将军,但没过多久,就将他给投闲置散了。
洛阳陷落的时候,令狐智通保证,李令问绝对是在洛阳城中,绝对没有在皇宫。
但现在,他不仅出现在宫里,和薛绍肩并肩,甚至,他们还是从徽猷殿的方向来了。
甚至是贞观殿的方向。
甚至都还不是乾阳殿,不是承天门。
这说明了什么?
令狐智通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朝着侧面挥了挥手,两队人马立刻上前,手持弓弩对准了下面所有人。
……
看着令狐智通在面色铁青的从城门上走下,薛绍和李令问同时翻身下马。
李令问目光漠然的盯着令狐智通,他的右手紧紧的按在腰间的长剑,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剑饮血。
令狐智通刚刚在城门下站定,两侧的楼梯上,立刻涌下上百名士卒,锋利的长槊对准了李令问和薛绍身后的千牛卫。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令狐智通平静的上前,对着薛绍行礼道:“见过驸马!”
薛绍看着令狐智通,手里拿出一块玉佩,悬在令狐智通的眼前,叹息一声,说道:“令狐兄,开门吧。”
令狐智通虽然早就知道了事情可能的结果,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如此。
令狐智通抬头看向乾阳殿的方向,目光越过薛绍,看向李令问,问道:“末将下面的儿郎会怎样?”
“普通士卒,概不论罪,队率以上将领,全部官降一等,发配西域,十年不得归。”李令问直直的盯着令狐智通,手已经紧按在腰间剑柄上。
“仅此而已?”令狐智通微微一愣。
“令狐兄运气好罢了。”薛绍笑笑,说道:“令狐兄家在敦煌,西域离家里又不远,官从左监门卫将军降为左监门卫中郎将,在西域依旧少有人能及,加上家中商旅通行,以后也不差了,但其他那些将领,还有文臣,就不是这个待遇了。”
“你手上没有血债。”李令问轻轻的补充了一句。
令狐智通愕然抬头,随即苦涩一笑,向着侧面退了开来,然后看向城门,挥手:“开门!”
“开门!”轰然的声音从玄武门一直延伸到龙光门,大门随即打开。
下一刻,无数的黑色骑兵已经从城外涌了进来,直接冲上了城门,占领城门楼四周,同时也控制了令狐智通,还有他的手下。
……
清脆的马蹄声从龙光门的方向传来。
一身黑衣黑甲的李绚当先而行,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王方翼和神色兴奋的麹崇裕。
更多的士卒跟在三人身后,缓缓了进了紫微宫,越过圆壁城,曜仪城,最后进入玄武城,一直来到了玄武门下。
晨起的光芒如同长剑一样铺在大地之上。
李绚骑马行来,一步步就像是踩在金色的阶梯之上。
当李绚走入玄武门,一步真正踏入紫微宫的时候,令狐智通瞬间单膝跪倒在地:“末将参见大王。”
他身后的左监门卫士,还有城墙上的禁卫士卒,同时跪下,沉声道:“参见大王。”
“诸位请起。”李绚微微抬头,看向令狐智通,认真点头道:“令狐中郎将能及时拨乱反正,免了一场厮杀,功莫大焉。”
“末将有罪。”令狐智通没有站起,依旧叩首。
李绚抬头看向李令问,李令问微微点头,李绚顿时满意的笑了笑,说道:“令狐兄请起,驸马和李将军答应令狐兄的,本王这里一概允诺。”
“多谢大王。”令狐智通这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神色恭敬。
其实令狐智通自己知道,他能活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去问武后的生死。
昨夜,武三思,武攸暨,武攸止三兄弟,调走了左监门卫的并州子弟骨干,去干什么,令狐智通也能猜得到。
武后要册封武三思为太子,甚至传位给他,让令狐智通彻底心死。
令狐智通忠心武后不假,但你要他忠心武三思那种小人,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这也是为什么,昨夜,在听说了武后要封武三思为太子之后,武三思来调人,令狐智通丝毫没有阻拦的原因。
他知道武三思要做什么,只是他已经没有想要阻挡的意愿了。
再加上,李绚这几日的攻心手段,城上的士卒,许多已经没有杀伐的意愿了。
放空箭的风声,令狐智通听说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这种情况下,李绚只要强攻,哪怕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就能够拿下玄武门。
更别说,还有李令问。
李令问,不,整個三原李家在禁军之中也有极深的根基。
如此之下,令狐智通彻底的心灰意冷,甚至他都没有去问武后的生死。
他已经对武后彻底死心了。
……
“禁卫将军李令问执掌玄武门,重整禁军,士卒轮流休沐,整修军械,一个月内,返回长安。”李绚一句话刚刚落下,城上城下,无数士卒同时拱手,轰然领命:“喏!”
长安,长安。
所有人在洛阳都待腻了,恨不得现在就抛下洛阳的一切返回长安去。
“走!”李绚催马,加速向前而行。
薛绍赶紧骑马跟上。
无数的黑甲士卒在同一时间疯狂的涌入皇宫当中,只有在偶尔一些地方有隐约的厮杀声传来,更多的时候,是平静的交接。
李大志,秦明,秦善道,尉迟循毓,程处政,李孝逸,李荣也都同一时间全部赶往了宫中各门。
众将之中,只有宣仁门的杨玄俭疯狂抵抗,被李多祚和秦善道斩杀之外,其他各门都迅速陷落。
最后只剩下了端门的阎怀旦。
阎怀旦出自太原,杨玄俭是武后的亲戚,很多事情他们都有参与。
比如神都苑诛杀诸王,比如攻破扬州城,追杀李重照……
所以,他们必须死。
……
穿过陶光园,直入徽猷殿,无数的黑甲士卒已经将徽猷殿彻底的围了起来。
李绚看了徽猷殿一眼,然后催马走向更前面的贞观殿。
贞观殿,贞观殿。
李绚当年就是在贞观殿外,等着李治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今,他又站在了贞观殿外,看着紧闭的殿门,面色感慨。
只是如今,守在贞观殿外的,是他手下最忠心的右卫士卒。
李绚翻身下马,王方翼和麹崇裕也是一样。
三个人一步步的走上金阶,他们要亲眼看一眼,亲眼看一看武后已死。
高宗皇帝的皇后,中宗和睿宗皇帝的母亲,李重俊,李成器,李光仁这些人的祖母。
强行改唐为周的大周天子……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
光线透入,密密麻麻的细弩遍及在整个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被人强行踏平。
剩下的,就是尸体了。
御榻之前,白绫绕脖,武后躺在地上,脖颈折断,双眼怒睁,直直的盯着贞观殿顶。
一柄黑色短刀刺进了她的胸口,甚至上挑到了心脏,鲜血从身体内流出来,直接流在了阶梯之下。
已经发黑。
李绚的目光从苏良嗣的遗体身上扫过,密密麻麻的弩箭,甚至都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容。
那份遗诏副本,苏良嗣还在想着用它来挟持自己。
李绚轻叹一声,停住脚步,看向王方翼,说道:“便如此吧,传令下去,武逆已死,所有人弃械跪地,不从者即斩,诛灭三族。
普通士卒可轮流归家休沐。
将领以上,有归降事者,一律降级发配西域,没有的人,三法司论罪。”
王方翼看着御榻之前的武后尸体,紧紧的咬着牙,然后才看向李绚说道:“那么之前的事情呢?”
“清查,平反,复位。”李绚清楚的给出了答案。
王方翼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李绚的这句话,他的堂妹王皇后,就能理清清誉了……
一时间莫名的泪水涌现在王方翼的眼中,他重重点头:“好!”
李绚侧身,看向李朗,说道:“派人封闭内库,清查账簿,所有账簿全部复制一份。”
“喏!”李朗肃然拱手。
“还有户部。”稍微迟疑了一下,李绚神色凝重的说道:“封闭户部,清查账簿,所有账簿全部抄写一份,从军中抽调人手,一日内完成。”
“喏!”李朗神色郑重。
“吏部,刑部,兵部,工部,六部九寺五监,全部封闭起来,里面的东西妥善保管,任何人都不许乱动。”李绚神色平静下来。
户部掌天下财货,内库掌皇帝私财。
相比于户部救济天下,内库则为皇帝一人所用,很多时候,内库的财货比户部一年收入都多。
至于其他吏部,刑部,兵部,工部,掌握了财权,就能够掌握了一切。
武后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李绚平静的走下台阶,看向麹崇裕,微微点头道:“岳父,关闭殿门,其他诸事等诸相到来之后,再行商议,现在,我们先去仁寿宫,见一趟郑妃吧。”
“是!”麹崇裕微微拱手。
……
仁寿宫前,李绚抬头对着站在宫门口的弓嗣业点点头,轻声问道:“狄怀英呢?”
“他去寻找皇后和平恩郡王的下落了?”弓嗣业躬身,一声轻叹。
李绚面色肃然起来,低声问道:“那么皇后和平恩郡王在哪儿?”
“没人知道。”弓嗣业微微摇头,无奈的说道:“很久没人见过皇后和平恩郡王,末将找过,甚至就连最后见过皇后和平恩郡王的人都没有找到。”
李绚顿时就明白,武后这是杀人灭口了。
“增派人手,协助狄怀英一起搜索,宫中任何一个角落都别放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李绚微微点头。
“喏!”弓嗣业立刻转身,亲自带着人去搜索了。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韦后和李重福,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毕竟已经太久没人见过他们来。
但是,他们的尸体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有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也或许他们还活着也说不定。
李绚抬头看了一眼,仁寿宫的匾额,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上官婉儿,叶绾绾,何妙,徐禄,还有无数宫人,内侍,全部跪在两侧。
李绚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后看向殿中。
郑氏抱着李重俊有些不安的坐在主位上,一旁站着一脸倔强的太平公主。
郑氏怯怯的低头,太平公主则是死死的盯着李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