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帝王
江南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也充满了这片土地独有的婉约,崔乾佑正吃着煮羊肉,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时也出来看了一眼,对着天上不屑道:
“这也叫下雪?”
北方的大雪,是真的可以把人埋进去的。
只不过晚来天欲雪,就着雪景喝酒,也算是人间美事。
营门口押送俘虏的队伍络绎不绝,负责押解的魏军士卒手里有鞭子,人群中时不时有哀嚎声响起,崔乾佑觉得他们不应该哀嚎,而是要觉得庆幸。
因为更多的人,已经落入江中喂鱼了。
大战开启的时候两边都有数量庞大的水师,原本上马如风步战如铁可到了水上就全都成旱鸭子的魏军士卒,
本来以为自个的命运也得跟着那些木板搭起来的破烂战船一起浮浮沉沉,
可谁料到,最后居然还是脚踏实地的野战。
猛虎落水不一定能保持原先的力气,但一条大鱼上了岸更没法扑腾出水花。
煮肉的汤水是长江水,煮在锅里的不是鱼肉而是羊肉,崔乾佑吃的津津有味,其他几名副将则是硬生生吃出了人肉的感觉。
他们可是亲眼目睹着那些战船上的士卒从落水到挣扎再到力气不支的全过程。
滚汤里翻滚的水泡,就像是那些人咕噜咕噜沉下去时留在水面的泡儿。
但谁也没敢说话,都知道至此一战之后,崔将军在军中的地位必将一路水涨船高。
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两千多披上甲胄的流民水师和一座徒有外表的水寨。
安守忠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崔乾佑看了他一眼,随意道:
“坐吧。”
前者的脸色并不好,身上也没披着甲胄,他的左臂被包扎起来,里面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相比于崔乾佑诱敌深入再一战摧敌的轻松写意,负责解决南岸那部分叛军的安守忠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面对的是数量比己方还要多几千人的叛军。
而且他手下的只有一万多杂牌军,在战斗力上和神洛军没法比。
所以开战后时间越长,他对崔乾佑的嫉妒和不满就越发增长。
他坐下来,用筷子戳起羊肉,力度大的就像是戳在崔乾佑的脖颈上。两人虽然出身一样,但如今已经不是之前抱团取暖的时候。
他们得各取所需。
“首功让给你吧。”
安守忠气势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乾佑,又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伤口,闷声道:
“我不要你可怜。”
崔乾佑看向偷偷听他们说话的几名副将,面无表情地问:“吃饱了没?”
几人知道这是老大要赶人了,但又舍不得鲜美的羊肉,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快了。”
崔乾佑脸都黑了。
“带上锅,滚到其他地方吃去。”
几个人连忙合力抬起大锅离开了这儿。
“你是什么意思?”安守忠不解的问。
一开始他还心存不满,但崔乾佑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反倒有些怕了。
他们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当年在汜水关前面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先后都想到了卖队友求后路的办法。
现如今崔乾佑这般大方,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厮肚子里又在憋什么坏水了。
“你缺不缺军功?”
“缺。”
安守忠点点头。
他如今做了个五品将军,看似已经地位不低,但以后将会是持久承平,国内不可能有战事打了,想往上爬,估计就得慢慢熬资历。
不说是能爬到什么大将军的位置,总得弄个爵吧?
自个算是个“从龙之臣”,陛下善待旧人,但也是要看本事和功劳说话的。
“为什么?”
他疑惑道。
两人的关系根本说不上好,安守忠也不信这厮能对自己忽然多出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且那样说出来就更恶心了。
“我的军功,已经够多了。”
“你这是炫耀?”
“事实而已。”
崔乾佑淡淡道:“你知道洛阳的事吗?”
叛军最先开始搞事情的地方不是江淮一带,而是洛阳,数千府兵或是有意,或是被煽动,开始主动攻打大魏国都,然后被两千神洛军骑兵一波带走。
“江淮一带也就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豢养的那些万花探子,一向都是神出鬼没专门搜寻大小消息的主儿,为何会在这事上毫无作为?”
“你是说......”
崔乾佑摇摇头:
“别的不说,先看结果吧,史思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肯定是碰不到兵权了,连带着那位李府尹,估计也得被重罚。”
“为什么?”
“先前江南两次民变都是史思明带兵平的,两次,全都是只用了三日就迅速平定,你可知他用了什么法子?
大军至城下,派人至城门前,第一日不开城门,破城后杀城中所有官吏,斩首示众。
第二日不开城门,破城后杀城中所有十二岁以上男子,但凡藏匿者屠戮其全家。
三日后未能破城且依旧不开城门的,破城后老幼妇孺一个不留。”
按神洛军的战斗力,第一天就攻破江南的这些小城池不难,最多付出些伤亡,但史思明两次都是拖到了三日后。
“他这是把范阳那一套用在了江南。”安守忠摇摇头。
他们先前都是范阳卢龙等地的将领,平日里,镇压的是外族,所以手段必须得狠,这跟狼王威慑狼群是一个道理。
“而且天下太平,陛下肯定不会再容忍前朝旧事再在本朝上演。
咱们手握重兵独守一方的日子,以后肯定是没了。现在站得越高,马上,就摔得越惨。”
陛下,肯定是要削兵权和慢慢削藩的。
现在各个地方的节度使职位仍然还留存着,是因为朝廷依然有财政困难的时候。
可当今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而且还是军功起家,本身又英明神武。
这样一个天子,会容忍有人复制他的路子吗?
崔乾佑笑了笑。
“我的官比你大。”
安守忠为之气结。
“什么意思?”
“我现在已经封伯了。”
安守忠感觉自己又被插了一刀。
“你现在没爵位,也不过就是个五品将军。”
“你够了。”
“据说秦时白起被杀,就是因为当时秦王已经赏无可赏,不得不杀了他。现在陛下要对咱们动刀,与其让他亲自动手,不如咱把头放过去,任他宰割。
这样,咱们念旧情的陛下,便不会再太多为难。”
史思明和李晟的下场,崔乾佑已经猜到了几分。
前者原先是叛军大将,但因为数次领军,在军中地威望也是有的。
而李晟,在那些原本出身唐军的士卒眼里,也带着一点特殊的意味。
让他们坐在如今的高位上,多少有点千金市马骨的意味。
若是平白无故地就动他们,代价太大,但放到以后,两人的羽翼就又渐渐养成,难免又束手束脚。
世人皆以为天子做事皆率性而为,赏罚任免都是随心所欲,殊不知他手腕已然老成的像是已经坐了几十年龙椅。
这就是帝王心性,
就好比完事了之后,浑然不顾刚才的温存缱绻,只是抽着烟,腻烦地把你朝旁边推开,道:“热。”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他们,也不过是锅里面翻滚的羊肉。
崔乾佑叹了口气,下意识摸起筷子,片刻后瞪起眼睛喊道:“我羊肉呢?”
......
拐卖人口的风气屡禁不止,就算是冒着抓到就被杀头的风险,也有不少人依旧在操持这个行当。
无他,
一本万利耳。
据说有一种调教的法子,是将买来的女子从小开始喂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药浴浸泡。
这种女子从小就过着足不点地娇生惯养的日子,所以上到脸蛋肌肤下到足弓都白腻柔软,而且因为从小到大都浸泡药浴,浑身肌肤远比一般人要敏感无数倍。
而这样的女子,就是专门为高门大户预备着的。
颜季明只把这种故事当皇叔里的扯淡剧情听,心想古人玩的就是变态,随手将这本记载了无数类似剧情的书扔在摊子上。
一连看了几本,全都是这样的书。
摊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可谁知道就跟后世卖碟的没两样,见这个难得的主顾要走,他不由得急了。
“您再瞧瞧啊,总有您喜欢的。”
行走江湖的人最能察言观色,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看人下碟欺软怕硬。
虽说这位年轻人穿着似乎很朴素,但那气度,还有身边跟着的下人,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些来头。
这可是个大主顾。
颜季明对这种小皇叔不感兴趣。
如果他愿意,开个千把人的无遮大会都是轻轻松松,朝中大臣就期盼他赶紧到富贵温柔乡里享受就得了,别像现在这样随手就翻出来一两件大案,杀的官场人头滚滚。
“太假。”
他摇摇头。
摊主有些不高兴了:“您说别的都行,但这假字可说不得,不怕您笑话,这些,可都是小人走南闯北看到的。
从小粗识点文字,但也没那考科举的本事,所以就......”
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看到了,没准也体验过,然后还记下来,写成书卖。
“敢问姓氏?”
“小人姓吕。”
颜季明把刚才那本书拿起来,翻到那一页,问道:
“这上面的女子,难道还真有?”
“有啊,江南富贵大户,肯定不是每家都有,但若是运气好,主家再有求于你,千方百计通过自个人脉买来一个送你,也是偶尔会有的事。”
当然,得看你的位置够不够高,或者是对方的人脉够不够广。
毕竟这也是大违天理人伦生儿子没皮燕活该死全家的事。
在摊主看来,兴许是这个年轻公子觉得好玩,便毫无心理压力地怂恿道:“若是您把这书买了,小人倒是可以告诉您,哪家能找到。”
“你知道?”
“实不相瞒,两年前在江南的时候,小人曾住一友人家中,那人便养着这么一个美妾,友人慷慨,让她服侍了小人三日,那滋味...嘿嘿嘿...”
摊主脸上出现一丝淫荡的笑容,仿佛还在回味,并没有察觉到颜季明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掏出一贯钱扔在书摊上,道:“带我去。”
“小人告诉您在哪......好,当然可以。”
身后的几名万花探子这才把刀收起。
“等小人收拾一下摊子。”
“不必,我全买了。”
摊主听到口气不对劲,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颜季明,赔笑道:“若是要小人带路,怕是不大好,毕竟那友人对小人也不薄......”
“那你还告诉我?”
“小人心善,不能当面和他作别,只好请公子暂移尊步,自个前去了。”
颜季明叹了口气,身后几名万花探子再度抽刀,摊主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只好赔笑道:“得嘞,小人这就带您去。”
他说话时的口音有些怪异,颜季明总觉得在哪听过,见摊主真的扔了书摊不要,大步朝前走去,不由问道:
“难道就在此城之中?”
“不然呢,小人本来回江南是打算投奔他的,但那门口的恶奴已经不认识小人了,替其主子把我赶出门外,连通报一声都不肯。”
颜季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朝廷官军入城了,你居然还敢在街上卖这种书,也是难得。”
大军过境,正常反应都是赶紧躲家里。
“官兵可比这地儿的丘八好多啦,一不偷二不抢,犯事了不用你告官,他们军中就自个严惩处治了。
这般军队,倒也是难得。”
“而且......”摊主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说:“也是要吃饭的嘛。”
为了吃饭,所以站在街边兜售自己写的小皇叔,还顺口把一个友人给卖了。
“你知道这种算什么行为吧?按大魏律法......”
“大魏律法,拐卖人口者但凡证据确凿,当地官衙可就地处斩,无需上报。”
摊主居然对答如流,他刚说完这句话,浑身气质陡然一变,脸上也没了那种猥琐的笑意,居然隐隐有出尘之意。
城中有一座程府,是当地大族,在魏军打过来的时候,其家主亲自带家奴登城出其不意杀死守将,打开城门喜迎王师。
“他有功么?”摊主问道。
“有的。”
颜季明点点头。
程家家主不仅打开城门,让他少了一些伤亡,本身也是会做人的很,从上到下都打点了一遍,听说家产都因此缩水了不少。
事后,更是将家里和族中的全部地契交出,任由朝廷裁决分配,坚决带头响应朝廷政策。
这就跟青楼里干了好多年、最后不用拍屁股吩咐就能自个掐着时间换姿势的老姐儿差不多了。
知道怎么让人舒服。
“该杀么?”
“朝廷律法,拐卖人口,沾之者死。”
颜季明没有犹豫。
“呵呵......”摊主笑道,指了指前面的朱门大户:“请吧。”
颜季明挥挥手,身边立刻有两名万花探子跑开。
他看向摊主,眼里露出些许思索:
“你姓吕。”
摊主没有回答,而是又笑道:
“无论是杀,还是再加严刑以威恫,这世间的恶,都是除不尽的。
陛下何不随微臣出世,
去寻觅这长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