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脚边, 瞪大到近裂的眼睛尚未闭上。
魏弃手中的剑仍滴着血,又冷不丁架到了一旁跪着的老翁颈边。
“你的儿子杀光了,还有孙子, 孙子若再杀光了, 恐怕, 就没有容你考虑的时候了。”
许是杀人杀得有些懒倦。
他说话竟难得有几丝温吞。
若不仔细听,倒有些说不上来的温言软语意味:“说罢,”魏弃道,“贪的那些东西,如今藏到何处去了?”
那老翁已逾古稀之年, 在户部占着官位、尸位素餐了半辈子。
一家风光到头, 何曾料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惨烈的下场。
沾了他亲儿子血的长剑就架在脖子上, 自己的命攥在这小儿手中……
他满头银发灰败成枯草, 不觉间抖若筛糠, 腿间也湿了一片, 嘴里却仍一个劲哭嚎着:“殿下, 臣冤枉, 臣冤枉啊——!”
只是,哭归哭。
眼见得魏弃剑尖不动, 似仍有转圜余地。
他闭目深深呼吸, 强忍恐惧,竟又转眼膝行几步, 连滚带爬摸到一旁背手不语的魏晟腿边,拼命冲人磕起头来。
用的力气太大,额头顷刻间便磕出了血。
只可惜,这院子早已被魏弃杀得遍地无头尸、血流成河。
与之相比,他那点血算得了什么?
自也就瞧不出几分凄清了。
高位坐久了的人, 个个都最爱惜颜面。
可此时此刻,性命当前,他亦再顾不得其他,只撕心裂肺向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哭求道:“大殿下,殿下……”
染血的手拽紧了青年衣角,在那锦袍上印出一个个骇人的血掌印。
“您是仁君哪,”老翁表情扭曲,痛哭流涕道,“您怎能由着九殿下屠我兄弟、杀我亲子?臣为大魏鞠躬尽瘁,从无二心,不过是外头传的几句风言风语……怎可轻信?怎能轻信?!”
魏弃回京之前,魏晟查这贪腐案子,其实已查了足有半年。
可这中间,哪一次不是好声好气地上门,又被他恭恭敬敬地请走?
大魏朝廷,重文轻武多年,官场之中,免不了许多弯绕、关系蛛网密结。
他是老臣,忠臣,要臣,更是如今那位权势滔天的右丞唯一的舅父,两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看僧面看佛面,魏晟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谁料,今日他打开大门。
迎进门来的,却是一尊毫不讲情面的杀神。
户部尚书徐巍,跪在大皇子魏晟跟前、顿首不止,老泪纵横:“殿下,殿下开恩啊!今日之事传出去,朝野怎不震动?朝臣怎不心寒?”
“陛下一世明君,从未苛待我等旧臣,君臣一心,如今,却竟纵容出这么一个修罗人物,来日岂可了得!”
“殿下——!”
饶是一贯心思澄定如魏晟,这会儿亦被嚎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更别提。
眼下这场面,说他心里半分不怵,半点不心惊,其实也是假的。
这贪腐的案子由他经手,他自然晓得有多棘手,查了半年,也不过抓去一堆替罪羊,缴获的金银,不过一些零头。
朝中世家盘根错节,互相包庇,动了这个,另个立马要撞柱求情。尤其是这批开国老臣,当初曾跟着父皇打江山,个个辈分大不说,手里留下的“保命牌”也不少。
旧情在,恩义在,父皇不能轻易动这个手——他这个未来的“明主”,更加不能。
所以案子才硬生生磋磨了这么些个时日。
直至昨日,父皇匆匆将九弟召入太极殿议事。这久不见光的案子方才从他手上,彻底转给了老九。
他不放心,更不愿前功尽弃,想再参与其中。谁知今日一来,却见到了这般场景。
魏晟紧闭双目,眉头微抽。
——他自幼师从大儒,读圣贤书,崇经尚礼。如今却真正见到了,何谓无间炼狱。
此时此刻,他还能站稳身子,亦不过全靠一口气在撑着,不然,光是这满地的红红黄黄,也足够让他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不可。
他……终究是不认同这般做法的。
魏晟想。
纵然九弟是北疆之战的最大功臣,声名已传遍了整个大魏。
纵然这个“功臣”,要为北疆之战清算朝野,无人胆敢置喙。
可是这手段……
这手段,岂是常人能有?
徐巍何等人精,看出这位大皇子的仁心尚在,当下一把拉过身旁瑟瑟发抖、早已拉了一□□的孙儿,按着他背、也发疯似的磕起头来。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脑袋磕碎在这青石地上。
“快,快求殿下饶命!”
“求殿下看在我侄儿有功于社稷,看在我徐家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饶我徐家一丝生机啊,殿下、殿下——!”
魏晟闻声,满面不忍地垂眸,看那小儿哭得一脸涕泪交加,不由又想起自家女儿,如今也是这般年纪。
思忖片刻,到底扭头看向魏弃。
“九弟……”他说。
可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杀了这么多人,几乎屠光满门,还没问出一句实话。魏弃是不会收手的。
他只能说:“饶过老弱妇孺……把人押入天牢审问罢。”
天牢的酷刑再严苛,咬咬牙、终究还是能活下命来的。
这徐巍是右相的舅父,右相又与赵家一贯不对头,算下来,勉强算是皇后一派。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魏弃将人赶尽杀绝?
“父皇让你查案,你却把战场上那一套搬进上京……”思及此,魏晟勉强定了定神,苦口婆心地开口劝道。
可话音未落。
只听徐巍一声喊破喉咙的嘶叫,他身上的锦袍,却瞬间溅了半边的血。
连脸上亦落了几滴腥热。
那血从他眉毛根流下来,说不上来的可怖又滑稽。
“……”
他心口狂跳。
足缓了半天,复才垂眼望去:
地上,那小儿的身躯仍在抽搐着一抖一抖,脑袋却飞出数丈远——是被魏弃拎着头发,当墙砸过去的。
一颗脑袋碎在眼前,浆糊一片。
魏晟眼前发灰,当场捂着嘴,扭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而徐巍瘫坐着,看着孙儿尸体两眼发直,一时间,竟连哭都忘了。
直到原本缩在墙角、满头珠钗环佩的贵妇人按捺不住,手脚并用地爬上前来,抱着儿子嚎啕不止。
有她领头,庭院中,终是此起彼伏地响起哀泣之声。
徐巍亦被这哭声勾回了魂来,两行老泪,从衰残的面颊绝望淌下。
完了。
都完了……
他想。
他们徐家彻底绝了后了。
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
只恨恨抬头,嘴里“呜啊”怒吼着,张牙舞爪地扑将上前。
两手狂乱挥舞、往魏弃脸上招呼,似誓要把这恶人一同拖下地狱去,与他玉石俱焚——!
可他忘了,他这把老骨头在魏弃跟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充其量不过任他滑稽地挣扎两下。
那把砍下他儿子、孙子脑袋的剑,便径直插进了他的眼。
把他死死钉在了孙儿脑袋摔碎的红墙上。
“啊——!!”
凄厉的哀嚎声瞬间响彻院中,让人不由胆寒。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徐巍脸上血流如注,已辨不清本来五官。
却还用最后力气嘶喊着,“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放过我……殿下饶我一命!殿下!”
“老弱妇孺。”而魏弃脸上同样溅了血。
甚至半边脸,几乎都浸在了血里。
可他仍然没有表情,话音淡淡。
好像此刻他在做的事不是折磨人,而是碾死一只蚂蚁。
唯独这最后的话。
既是说给徐巍听,同样也是说给他那心慈手软的大哥听:“老弱妇孺,我未曾见,”他说,“钟鸣鼎食,骄奢淫逸,倒是看够了。”
那些被贪下的饷银,只徐巍一个人的孽么?
这满府的金山银海,只他徐巍一人享受么?
为何享乐时不说老弱妇孺,受罪时却要用老弱告罪,他把剑入得更深,分明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可怖,面上却反而渡出一丝熹微的笑意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在这样一张秾艳逼人的面上同时出现。
少年放轻了声音:“徐大人,你可知,你贪的粮饷,饿死了多少兵士,让多少人冻僵于风雪?”
“你读的孔孟圣贤书,都进狗肚子里了么……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今日来,打的是逼你说实话的主意?那你便错了。”
魏弃温言而笑:“你不过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罢了。无论说与不说,这满门,我都是要屠的。”
今日,上京暑气正盛。
拿这满门血,祭冻死在雪谷的两万大魏士兵,想来,再合适不过。
他将剑抽出,冷眼看着老翁面目全非的尸体软倒面前。
忽又扭头。看向魏峥派来跟他那批亲卫,抬手指向墙角那群瑟瑟发抖的徐家家眷。
“好了,动手吧。”
“……”
“既然要跟我,”他说,“难道还想手不沾血的跟?”
血淌过他靴底,一踩一个血脚印。
他走过满面惊惧的魏晟,径直走到那群亲卫中领头的高大男人面前,“温统领,便由你带头吧。若是不愿,大可趁早回我父皇身边去。”
温臣盯着眼前少年冰寒刺骨的一双眼,默然不语。半晌,“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身后众亲卫亦先后抽刀,走向那群哭叫的妇孺。
手起刀落,转瞬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碎落一地,那是无数枉死士兵盼到闭眼最后一刻,都没等来的炭火。
魏弃望向一旁血色尽失、跌坐在地的魏晟,道:“尽快把消息放出去。”
“从今日起,检举北疆贪饷案者,只杀涉案之人;被举之人,凡有参与,满门诛灭,绝不容情。”
话落,他转身便走。
“你、你……!”
魏晟听得又惊又气,一时目眦欲裂。
却仍是倏然开口,叫住那道纤瘦如竹的伶仃背影。
“魏弃!”
少年步子一顿,回头看他,眉峰微挑。
魏晟颤颤道:“以杀止杀,终非可取之道,这般杀下去,何时才是尽头?总有一日,你会逼得他们……反。到时,谁来收场?”
“这便是你的事了。”魏弃说。
“……”
“你是治世君子,我是无耻小人,”少年素衣染血,头也不回地远去,“所以——日后,这腌臜之地,还是不必来了。”
“……”
“有这功夫,”他说,“还是读你的书,写你的折子去吧……大殿下。”
他已做了这把刀,没有回头路。
但魏晟不一样。
君子与佞臣,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只是,若人人都像魏晟这般“贤明”,那沾血的事,谁来做?既然要杀,要清算总账,能在他离京之前,杀几个给人添堵的贪官,倒也不错。
至于魏峥和魏晟日后要头疼的事……与他何干?
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弃心头冷笑,把众人抛在身后,抬步便走。
谁知,将走出徐府时,身旁却不知从哪扑将出个崽子,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纵然隔着衣衫,那咬人的狗崽子用劲之大,仍然叫那口子一瞬见了血。
魏弃蹙眉,随手将她挥开。
女孩被大力摔落在地,身上那麻布衣裙破的破、烂的烂,几乎衣不蔽体,却还想扑上前来咬他。
太烦。
所以他索性一脚踩上她心口。
那女孩满脸灰扑,黑得像块炭,眼见得挣扎不得,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却还死盯着他。
有几分骨气。
“你是什么人。”魏弃问。
“徐家人。”
只是那边的徐家人,个个穿金戴银,面色红润,她却像是刚逃难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富贵小姐的样子?
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不说话,却忽的想起来朝华宫里,还在等他归家的谢沉沉。
想起她曾说过的、在谢府过的苦日子。
“……”
魏弃一脚踩断了这女孩的右手,低声道:“滚出去。”
罢了。
留她一命,回头谢沉沉问起,他也算半个好人。
他想。不然,总不能跟她说,自己今天出门,是去灭了别人满门。
如此这般,总算是留了个活口的。
他不告诉她“实话”,也不算骗人。
“你不杀我,来日,我会杀了你。”女孩闻言,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吃痛或感激之色,只仍死死地盯着他,眼珠子像蒙了一层雾,灰沉,晦涩。
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魏弃说:“那便杀。”
语毕,将她踢飞老远。
女孩伏在徐府外,呕血不止,情状凄惨。一群路人围将上前,却只看热闹,谁也不敢将人扶起。
魏治见状,躲在人群后,看了一眼徐府方向,又望向身边灰头土脸的“少年”。
这“少年”脸上抹了炭灰,如今,顶着乌漆嘛黑的一张脸。可仔细看那手腕和脖子,却都是雪白如玉,肤若凝脂,哪里有半分粗糙样子?
“阿蛮,”他眼神掠过,不禁吞了口口水——却也不敢多看,只急得眼热,又一个劲道,“你如今看见了!”
魏治说:“你瞧见了,他哪里有变?还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他若是发起疯来……”
到那时,谁拦得住?!
赵明月自也清楚这道理,却仍不免被他吵得头疼,低声斥道:“闭嘴!”
她又不是瞎子,方才在徐府外头瞧了这么久的“热闹”,哪能一点不知个中惨状?
真要说起来,她心里的慌与气,更不会比魏治少一星半点。
魏治被她吼得脸上一阵灰,嗫嚅不敢语。
许久,方才看她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舅父……舅父真要见他?”
“若非如此,我至于打扮成这样么?!”赵明月咬紧了牙,“我阿爹魔怔了,非要我亲自将人请来,他病得要死了,就这点愿望,我难道能不应他?”
两人正说话间。
魏弃却已走出徐府。
方才还叽喳不停的众人,眼见得这血人似的少年,一瞬间,都默契地闭了嘴。
连人群亦自动破开、从中间为他让开一条宽敞大道。
“我……””
魏治也怕,见状,却还是问赵明月:“那我替你把他拦下?我、我再帮你想法子。”
赵明月却只摇头,皱眉不语。
她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要见魏弃,心头总莫名不安,直觉这事并不简单,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见魏弃穿过人群走远,又一扯身边人衣袖,道:“先跟上。”
……
谁料,就是这么一跟。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看着魏弃手里提的油纸包越来越多,简直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从街头买到街尾——也不知有几个肚子能装。连衣裳都换了一身干净的。
两人仍不死心地跟着。
最后,却径直跟进了一处死胡同里。
——“玩够了?”
直到剑抵住脖颈,逼出一丝血花。
耳听得魏治在身边大呼小叫、急得跳脚,赵明月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和从前一模一样。
魏弃早就看穿了她拙劣的把戏,却只等着最后才来拆穿她。
他又一次把她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且对她的怒容视而不见,
“七哥,你如今的胆子的确很大。”
魏弃说:“不该做的事,你做了。不该带出来的人——你也带出来了。该说你变聪明了,还是蠢钝如旧?”
魏治闻言,顿时气得满脸涨红,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混账!我是你哥哥!你说得什么话?!”
“别以为你如今,你如今风光了,就能……”
“来找我做什么?”
魏弃打断他,开门见山地入了正题。
赵明月盯着他丝毫不曾偏向自己的侧脸,心口却莫名地冷到谷底。
他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愿浪费在她的身上。
是了……是了……
她怎么会忘记,这才是真正的魏弃。
魏治不满魏弃的语气,开口便要同他呛声。
被他抵住咽喉的赵明月,这时,却忽似下了莫大决心,抢在魏治之前定声道:“魏弃,我父亲要见你。”
“……?”
“平西王赵莽,要见你,”她说,“你去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