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弃走进小厨房时, 沉沉已然麻利地炒完一盘青菜。
他这回并没刻意压低脚步,动静大得明显。趴在梁上睡觉的小狸奴被惊醒,“喵呜”一下叫出声来。
沉沉听到, 回头瞥了一眼,知道他在, 却依旧没吭声,只背对着人、兀自忙碌着。
不多时,旁边缺了半条腿的破方桌上, 便添了简单的一菜一汤。
她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米饭,坐下埋头苦吃。
而魏弃既没过去,也没说话,就这么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落日西沉,霞光熹微,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暖光。
他的表情却总是淡的, 落在阳光下, 如将融的雪。
沉沉装作视而不见, 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
不知不觉,咀嚼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心思亦飘远:一时想起那封所谓“放妾书”上,自己歪歪斜斜的落款;一时又想起那柄并不属于自己的玉如意,宫人们或诧异或鄙夷的目光;想起自己今日初听闻那信函真相时的羞赧, 和听遍流言蜚语后、踏进朝华宫前的踌躇与不安。
这些情绪, 魏弃会有么?
又或者说, 如若她不说, 他会懂么?
沉沉不愿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陆德生说得对。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 她并没资格拥有所谓的选择。正如谢家一朝落寞、仓皇入宫,由不得她选,如今魏弃要娶她,不管是儿戏还是当真,她也没得选……只是,只是啊。
沉沉想,也许自己的确还不够老练,不够豁达,所以仍然,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甘心糊里糊涂作了谁的妾,又嫁给个、也许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她却要空耗自己的一生,来做他身边不被祝福的妻子,在这看不到头的深宫里,日日靠揣摩上意以求活命。她不明白这因果,也不明白,自己平生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为何还是这种结局?
“殿下。”
所以她放下碗筷。
抬起头来,终究还是向着魏弃的方向,轻声说了句:“信,奴婢去送了,殿下的决定,奴婢也从来不敢有二话……奴婢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魏弃问。
他们之间说话,常是一个跪一个站,或一个跪一个坐,仿佛天经地义,她天然地低他一等。
也因此,哪怕都坐着,亦往往是魏弃先开口,谢沉沉才敢胆战心惊地落坐。
她对他的怕,写在脸上,记在心里,只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顷刻间破土而生,盖住所有旁的情绪。
唯独这一次。
一切仿佛调转过来。
谢沉沉坐在那里,如质问,如审度。
而他站在几步开外,纵容着,接纳着。
她是抱了破釜沉舟也要问明白的心,所以不管不顾。
那他呢?
魏弃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了下。
血色的痕迹从掌心蔓开,逐渐爬向手臂,很快,他的整只左手都如皮开肉绽般,布满望之可怖的红斑——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理智依然清醒,力量依然受控,在身体内自如地游走。
除了……心口涌起那股奇怪的、无来由的酸胀感。
为什么?
他微蹙了眉。
“殿下曾因知道奴婢是谢家女,对奴婢起杀心;也曾因怀疑奴婢要加害殿下、或是谁派来的奸细,而险些杀了奴婢。奴婢虽然愚钝,大字不识几个,可也能感觉得到,莫说娶妻,便是纳妾,殿下都是不情愿的。留奴婢到今日,只因各种机缘巧合,不得已为之。”
而浑然不觉各种变化的谢沉沉,只在许久的沉默过后,低声问他:“所以,奴婢不明白,是什么让殿下改了主意?”
骗就骗了,死就死了,总得给个理由吧?
“难道,只因为奴婢从地宫中阴差阳错救了殿下一次?”她说,“因为奴婢心里想过挟恩图报,所以殿下便施予奴婢……这般的恩典么?”
“……”
“若真是这样,那么,殿下需要的,究竟是一个妻子,又或者养来逗趣解闷的玩意儿,还是说,仅仅只需要是一颗没什么用处但任劳任怨的棋子,就够了?殿下可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是怎么议论您的?”
她说:“殿下又可曾知道……奴婢是怎么想的?”
方才她从太医院回来,在朝华宫外徘徊了足足两个时辰,给自己打了无数的腹稿。
真的魏弃面前时,却还是忍不住腿肚子发抖,心口突突狂跳。
果然,还是怕的。
沉沉不由地苦笑,嘴上却仍是颤颤巍巍地继续说着:“奴婢知道,能成为殿下的妻子,以奴婢眼下的处境而言,已然是不敢肖想、梦中才会有的万幸之事。可奴婢之所以费尽心思活下去,殿下,从……从很久之前开始,奴婢,就只是为了离开。”
更准确来说,是从知道魏弃是个动辄杀人的疯子开始。
纵然她对他有怜惜、有倾慕,寄托过朦胧的少女心事,可一切的一切,始终都比不过“活着离开皇宫”这桩大事。
如今,魏弃把她蒙在鼓里、让她去送的那封“信”,却把一切都搅乱了。
她的未来,可想而知,活着倒还是活着——却变成提心吊胆的、朝不保夕的“活”。
想到这里,沉沉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然而,见魏弃久久没有反应,依旧沉默,她眼圈分明还红着,不知怎的,却又几乎下意识地、冲他挤出个勉强的笑来。
仿佛这笑,便是她在他面前仅剩的保命符和退路;
仿佛笑完了,她就还是从前那个狗腿子的、“贪生怕死”的谢沉沉,方才说的那些太过真挚以至于危及项上人头的“疯话”,都能被她一笑而过。
魏弃盯着那笑容看了好一会儿,心头那股陌生的、酸胀的不适感却越来越重。
他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习惯这样的谢沉沉。
“你不愿意留在这里。”于是他说。
这话并非问句,他的语气也平静得毫无波澜。
停顿良久,又道:“所以,你不开心。”
他只是在陈述自己所见的事实。
沉沉却已经不敢再拿自己所谓的了解来揣度他,闻言,脸上一瞬褪去血色,人亦从方桌前滑落,“扑通”一声、冲他跪下。
用一种几乎认命的姿态。
她低垂着头,说:“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不开心。奴婢没有不开心。”
“……”
“得殿下垂怜,是奴婢三生有幸,”她说,“方才的话,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狂喜之下,口不择言。”
“谢沉沉。”
“奴婢虽不知道,为何放妾书会变了婚书,也不知道,奴婢对殿下还有何用处,但是奴婢在殿下身边一日,便定当尽心竭力,绝不敢有……”
“……”
“殿下?”
沉沉只觉头顶一重。
回过神来,魏弃的手已从她的头顶向下,轻抚过她的眉、眼,而后是她因犟嘴和后怕而通红的脸颊。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无喜无悲的一双眼,望进她忍泪的眼底。
而后,再一次地重复了那句:“你不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回,谢沉沉没有否认。
可也不敢点头,唯有眼泪簌簌下落,一颗豆大的泪珠,欲坠未坠地挂住长睫。
魏弃的指尖揩过那滴泪,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默。
她不解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心口却如擂鼓般控制不住地躁动——说不清因为羞,还是因为怕。正要说话,却见魏弃忽的凑过来,舌尖轻掠,只一瞬,便退开去。
好似一个不知事的稚童,好奇地向这陌生世界、伸出试探的手指,波纹涟漪随他指尖而荡开,他脸上却现出一丝久违的、茫然的神情。
许久,他说:“谢沉沉,你哭了。”
顿了顿,又问她:“因为那封信?”
“不、不……”
沉沉心想,岂止因为那封信。
真要细数起来,理由那可太复杂——
不对啊。
话到嘴边,她却忽的一顿。
继而嘴角抽抽,表情微妙地看向眼前人,心想敢情刚才说那么多,你压根都没听进去?
只吃单刀直入这一套是吧。
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就是,因为我要娶你。”
另一头的魏弃,却只在短暂迟疑过后,平静地道出另一个更接近答案的结论:“而你不想做我的妻子。”
谢沉沉:“……”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只是,同一个意思,从殿下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越听越……怪?
沉沉莫名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脑海深处,忽响起那日陆德生说的那句,“殿下待你,确与旁人不同”。
不同,在哪?
一种完全被她忘在脑后、想也不敢想的可能倏然浮现。
她的脸上,从震惊、无措、不敢置信,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被迫随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呼吸而咽入腹中。
谢沉沉低下头,沉思良久。
末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魏弃一句:“殿下,你心中有……我么?”
魏弃一怔。
她又接着问:“殿下,你、你心悦于我……么?”
她怀疑自己喜欢她?
魏弃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答:“荒谬。”
他怎么会喜欢她?
更何况。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他从前喜欢过母亲在他生辰时亲手为他煮的长寿面,喜欢过蓝姑为了哄骗他喝药而准备的甜果子,喜欢过那只乖巧蜷在他掌心、从来不怕他的傻兔子,但后来,无一例外,所有他喜欢过的,都从他面前不可逆地逝去,变得面目全非,难再追忆。
从此,这世上便再没有他喜欢的东西——遑论人。
遑论,她?
沉沉:“……”
诚然,这答案令她有一瞬说不出来的失望。
可也只失望一瞬。
她忽然又回过味来:是了,这才是魏弃。若是魏弃喜欢她,才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呢。
他又不像她,需要为了活下去胡诌谎话。
什么“爱慕甚深,虽死不悔”……
沉沉猛地摇了摇头,把过去那些不得已为之的糊涂话甩在脑后。
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一张脸几乎凑近在魏弃跟前,她说:“好罢,那既然不喜,殿下何必委屈自己娶我……娶奴婢?”
魏弃道:“因为你说不想做妾。”
“那我也没说……不对,奴婢也没说,要做妻呀。”
放妾书和婚书,那能是一个东西么?
她说着,两只手撑在地上,着急地仰着脖子看他。
仿佛溺水的人紧抱浮木,向他要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答案。
魏弃却只沉默,低头,又一次望向她眼底——这一次,没有沤红的眼圈,没有泪眼朦胧的雾气,他终于将她眼底自己的倒影看清,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自己。
他伸出手,轻抚过不自觉微扯的嘴角,想要抚平那抹笑。
突然,却耳尖微动,听清廊下由远及近而来的阵阵脚步声,眼神一冷。
来了。
——果真,竟连一刻都等不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