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三年,正月。
雀奴与红绳一同拜别了黎天师,忙又向长安奔去。
长安城中,晴雪方霁,寒枝影斜。
延寿坊中的景象,较雀奴离去之时,已大有不同。
司天监薛辰愈大人的家,家门已然扩建得气势宏伟了不少,但门匾之上,依然低调地挂着“薛宅”二字。家门之前的几步石阶之上,立着两位小仆。小仆们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前来送吃食的姑娘们不要再来了。
“我家大人确实不近女色。”一个小仆一遍遍地与姑娘们耐心地解释道。
“不近女色?那我怎么听说他求娶夏大学士的女儿,屡次遭拒?”一个盛装女子说道。
“怎,怎会?”小仆一时语塞,憋得满脸通红。
“天上这雪刚停,大家在这里等着见薛大人,必也是又寒又渴,我们元芳酒楼新推出了姜茶、枣汤与甜酒,美容养颜,喝了更能被薛大人看中哦!”一个挺着孕肚的妇人大喊着,推着一车各式暖饮,立在门外高声叫卖。
雀奴虽觉有趣,却又禁不住眼眸之中起了好些久别重逢的湿润。她摇了摇头,嘱红绳稍等她一下,便连忙朝那叫卖的女子跑去,“溜溜姊姊,你月份都这么大了,怎么不多歇歇?”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元溜溜看见雀奴,大惊失色。生意也无心照顾了,忙将她拽住,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公主,可真的是你?我们都只道你殁在雅州的雪崩之中了!”
元溜溜说罢,已然泣不成声。
“我瞧着你,又长得这般高了,再不是当年那个一脸精怪的小道童了!”元溜溜又哭又笑地说。
雀奴眼眶中的泪也滚滚落下,她忙伸袖拭了拭,将元溜溜搂着,满心唏嘘。
自她失意离开长安,先是去了雅州、后又被掳至许州、逃至洛阳、又为了追红绳一路去了漠北,这天南海北地跑一圈,再回之时,发现自己已离开长安一年有余。如今,延寿坊中情景已与旧时大有不同,而当年与她亲近的元溜溜已将为人母,怎能教雀奴不感慨良多?
两人相拥着哭了一会儿,直到被买暖饮的客人催促,元溜溜才缓过神来。
“我今天这生意也便不做了,薛宅门外这两位小仆,应是不认得你,我送你进去!”元溜溜说着,将脸上的泪拭了,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
元溜溜于是朝客人们摆了摆手,牵着雀奴的手,又招呼着红绳将马栓了,三人一同往宅院里走去,“大家都很惦念于你,我家将军,也总是与我提起你,他若是知道你好好的回来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雀奴听到溜溜这么说时,眼中的酸楚一闪而过。溜溜姊姊若是与郭怀将军说了,那薛平他,或许也就是知道了。
雀奴并不知自己的真心之中,究竟是希望薛平知道她回来了,前来寻她,还是希望此生与他,永不再见。
他曾立誓,不与她人共饮,可如今,这般誓言对于雀奴而言,似乎便如鸿羽一般缥缈无力。
元溜溜自然知晓这一年多来,薛平是什么情形,她想开口告诉雀奴薛平对她始终掂恋,却又觉得事已至此,若是多说,恐又勾得雀奴伤心,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既回来,他们总是会替你高兴的,不是吗?”
“溜溜姊姊,只是我此次回长安,有些要紧事要办。事情办完了,便还要走的。我自然不能拦着姊姊不与郭将军说我的事,但是能否劳请郭将军,莫要与他人再说了?”雀奴说道。
元溜溜也并未让小仆通传,只是引着雀奴和红绳在宅院之中走着,不知不觉,三人已来到了正院之外。
元溜溜听见雀奴方才的话,却也不知应如何作答。她垂下眼来,朝雀奴缓缓作揖,“无论怎样,大家都希望你一切安好,其他的事情,其实并不须顾虑太多,也不要对他有怨。我这一两年瞧着,他已然很是不易了。”
“你们顺着这个廊子向前走,便是正院了,薛大人应在里面,我也回去将车摊收拾下。”
元溜溜说罢,朝雀奴与红绳摆了摆手。
雀奴也与溜溜作揖,“姊姊多保重。”
她与红绳转身顺着回廊向前,穿过了这进院子,走进了下一进的正院。雀奴一路走时,只觉偌大的宅院虽极是巍峨,却早已没了儿时的温馨之感。
正院之中,一个男子正颀身而立,朝着雀奴怔然望了过来。
“师父!”
雀奴更觉眼睛酸涩,忙快步上前,扑跪到了薛辰愈面前。
薛辰愈眉头抬了抬,也连忙快步迎上,“雀奴!上次匆匆一见,你为何又在外面玩了这么久!”
福狸不知从何处奔了出来,扑在了雀奴的身上,连连舔舐着她的手掌。
雀奴摩挲了半晌福狸脖颈上的长毛,也觉神伤不已,她捧着师父的衣襟,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师父,为何,为何……”
她说是,伸指轻轻触着师父的下巴,“师父,为何蓄起了胡子?”
“我也已过而立之年了,总该老成些,你瞧着如何啊?”薛辰愈微微笑道。
“师父本就是惊鸿之貌,如今蓄了须,并不显沧桑,倒是更显深情了。”雀奴泣道。
在雀奴的内心深处,究竟有多怕师父老去,有多怕师父求而不得、爱而不得,或许她自己都不敢去细想。
“我并不觉有何深情之处。”
雀奴正忧伤之时,听见一女子冷冷的声音,不由得转过脸去。
“我不曾听说,你曾求娶于我。”那女子又道。
雀奴望见廊下一个女子走来,只是面容藏在回廊的阴影之下,并瞧不真切。待那女子走进了,她方才认出,这位女子竟然是夏果。
雀奴忙将脸上的泪按了按,扶着薛辰愈的衣袖站起了身来。
“我方才在门外,好些人这么说。”雀奴说时,偷偷瞧了瞧师父的脸。
“我也确实未曾求娶过夏姑娘。”薛辰愈说。
夏果颔首,“嗯,那些话是我传的。”
雀奴有些诧异,夏果明明是个极为冷情之人,为何突地转变至此?
“我传了这许久,你为何还不上门来提亲?”夏果又上前了几步,向薛辰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