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烟丝自香炉中悠然升起,映着烛火在墙上腾舞出一朵烟花的暗影。
裴霖阖上炉盖,回头见容潜已换上素色长衫,将浸了冰凉冷水的帕子拧干后敷在脸上。
撒木仍是车夫装束,站在旁边详述着今日之事。
“……另要寻些签活契的账房、小掌柜,皆要年纪轻的,无家室最好;若有家室,则要山东、山西、辽东一带人士。”
容潜将帕子丢进铜盆,转身在桌案后坐下,问道:
“可说了什么行当?”
“说最好是熟悉米粮生意的。”
又是米粮?
容潜微微皱眉,想起冯宝禄与秦肖前后去山东,牵扯到的都是山东米粮巨贾之一的钱家。
和初她难道想插足山东的米粮生意?
容潜思索片刻,又问:
“那个江南精通丝布棉麻手艺的老师傅怎么说?”
撒木道:
“这个掌柜当时就告知程小姐,说是可遇不可求。这般几十年手艺的老师傅不是自己开门立户、便是被东家当宝藏着的,那些外头能寻来花银子撬的,多是虚有其名为多。另外,俪人馆几处分馆都在北边,要去南边物色人选,只怕还要另费许多功夫。”
容潜微微皱眉。
程曦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且……她为何忽然要寻这样的人?
程曦用青岫名义在京城开了家布料铺子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若将她今日去俪人馆的目的与那布料铺子联系上,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除非,她另有打算。
容潜垂下眼,指尖轻击桌案。
这些变化皆是从冯家父女来京后出现的,想来要弄清楚原委,还得从冯家着手。
“是了,”撒木忽然又道,“回来路上,属下听程小姐与那丫头在车里嘀咕,说什么‘盛产棉丝’、‘军服冬衣’之类……听不真切。”
容潜一怔,却听一旁裴霖脱口道:
“军服冬衣?”
撒木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却见容潜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自信匣中取出一封信打开。
这是前几日何琨的来信。
就在年前,因朝廷不肯拨军备军建费用,平王纵着编收的水师以“纳征”为名、掠抢为实,闹了场小小兵变。后来平王出面安抚,杀鸡儆猴处置了几个领头闹事的,此事便算压下了。
然而何琨的来信上却说了一件事:兵变之后,平王在当地官员的建议下“勉为其难”同意“划纳供养”之策——以府县为单位,每年提供军编水师的一应军备补给,可实物供给,也可折成银两。
这是变相的征税!
福建有八府六十三县,水师编了八卫十七所五十二营,没有一个府县逃脱。
也就是说,除了舰船、军营建设等外,水师官兵的口粮、饷银、衣靴、武器等等军需,均要从当地百姓处收。
这些年福建与浙江两地官员早与平王利益勾结,当中关系盘根纠错,便是有人觉得此举不妥,也没胆子去驳斥平王,更没胆子向朝廷通风报信。
此事一旦捅到昭和帝处便只有两个结果,不是得罪平王,就是得罪陈考。
因当初对水师军建的一应处置方案都是陈考提的,虽说最后是昭和帝拍板,但皇帝找人背锅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故而这件事就这样被瞒了下来。
但万蔚掌管通政司,别人也许不知道情,他却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般看来,万蔚在年前将兵变之事压下,所图就很明显了。
容潜眼中不由露出淡淡笑意。
他今日回来这一路上都在思索,要怎样才能拨动昭和帝心中那根弦,让他愿意打破如今万蔚与陈考两相平衡的局面。
程曦提醒了他。
山东钱家之事牵着万蔚,福建水师之事牵着陈考,这都是打破平衡的线,如今皆捏在他们手中。
他不需要任何一方彻底出局,只要能挑起皇帝心中不安的种子便可。
而唯一能让昭和帝感到不安的只有皇权。
容潜放下信,忽而又想起程曦嘀咕的那些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难不成想在江南做棉丝生意?
联系今日去俪人馆的事,就算不是程曦自己有想法,至少也同冯家有些干系。
“冯宝禄的女儿已离京了?”
“是,”裴霖道,“随行的还有冯家两个大掌柜,但冯宝禄留在了京中。”
容潜点点头,交代撒木道:
“你将此事记下,明日记得告诉她。”
他将水师军备之事说了遍,撒木仔细听着并牢牢记下。
待撒木退下后,容潜找来白青涯。
“让湖广的人留意着,看冯家可有什么动作。”
白青涯有些困惑:
“冯家?”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哪个冯家,“您指……”
“变卖产业,或是……在江浙可有动静。”
白青涯应下,又听容潜接着道:
“此外,和初今日去了俪人馆,你同那边交代声,让他们按着她的意思尽快寻人。”
“是。”
“秦肖那边可有消息?”
裴霖闻言一愣,道:
“想必这几日应在回来路上了罢?”
容潜点点头。
若他没有猜错,程曦最近种种行径表明,她与冯家必然对北边的米粮生意有想法。至于江浙那头,到底是她自己有想法,还是单纯的帮冯家,目前暂时未知。
米粮、棉布,这都是行军打仗必备之物。
容潜揉了揉眉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而翌日从撒木处听到福建之事的程曦,忍不住也在心中嘀咕:
容晏行在想什么呢?
自己分明在暗示北边军服冬衣和米粮,他倒好,让撒木来传了个福建水师的消息。
……这是提醒她去抢军需生意吗?
程曦皱了皱鼻子,却不得不承认容潜提点的很到位,水师军需的采买可不就是如今最大最香的饽饽么?
她立时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冯茗,另一封给王筝的——王筝的丈夫如今任职福建市舶司。
两封信托了程钦的名头走三百里官驿送出后,程曦便安安心心地等着秦肖的消息。
然而她还没等到秦肖回来,便听说福建水师之事被捅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