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临丘回来,程曦便失去了容潜的消息。
他离开临丘不知去了何处,程曦让秦肖日日在静安胡同守着,但容潜没有回去。
信一封封地往金银楼送,掌柜老胡收下信,道是若容潜出现必会转交,然而金银楼也一直没有派人来。
程曦闭上眼,脑中抹不去的全是那日景象。
容潜眦目欲裂,狠狠抓着她的双臂用力到失控。
黑眸如灼九渊业火,浓浓戾气自眉眼发梢间迸散,将她团团围住淹没其中。
程曦被吓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潜,就好像负伤的凶兽被彻底激怒。
——你看清了?
——听清了?
容潜盯着她问,低低的声音中含着碾碎成灰仍透骨蚀血的恨意。
“只要他安分老实,朕必保他一世富贵。”
这是昭和帝与楼中女子说的话。
若那女子当真是江南容家的女儿,是当年的承恩侯世子妃容氏,是容潜幼时记忆中的母亲——那容潜该如何面对过去十年这一切?
十年前他得以安然活下来随容老夫人去北地,是容氏换来的;如今他坐享爵禄、仕途顺畅,依旧是容氏换来的。
心心念念恨了十年父仇,非但错放元凶,如今甚至出仕为朝廷效力,成为皇帝的京卫亲兵统领——何其讽刺!
容潜他……该有多恨昭和帝、多恨他自己啊!
程曦推开窗,深秋夜晚的凉风扑在面上,却让她感到浑身都是萧索寒意。
……他到底去了哪儿?
程曦无法想象容潜此时独自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她伸手紧紧揪住胸口已经,只觉得心如千丝齐绞一般疼。
锦心看着这样的程曦很是担忧。
她不知道荣福宫的事,但她知道程曦与容潜之间必然是出了问题。
“小姐,奴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锦心为程曦轻轻擦去泪痕,“但是容少爷待您之心日月可鉴,许是他这几日极忙,又或是一时误会……想必待这阵过去后就会好的。”
程曦将头轻轻靠在窗格上。
不是这样的。
容潜从前只恨苏家,故而能答应程钦做到“不涉其余”;如今他却与大越天下之主有杀父夺母之仇,如何还能当作什么事也没有?
他从前有多恨苏家的人,如今只会比之更恨昭和帝。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城阳王!
若说容潜凭一己之力无法撼动帝王之尊,那么城阳王的野心便是他搭上复仇利箭的最好羽弓。
而程家,不说赫赫威远侯程钦,也不说身居六部内阁的程原恩与边疆大将程原定。
仅说这一辈子孙中,程昭任职都察院,程昀与程景一方为官,程晖戍守边关,还有在京畿卫的程时与程昕……哪个不是坦坦食君禄、兢兢分君忧。
她与容潜之间没有误会,却有比误会更跨不过去的劫。
大越章氏……
“锦心,我好恨啊。”
金陵城外,夜雨滂沱。
急促脚步声自远而近,一身黑衣的裴霖带着几人自墙后游廊拐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前方孑孑而立的身影。
容潜负手站在廊下,看着檐边水帘倾落。
溅在青石阶上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摆,墨青色锦袍染成了皂色。水雾随风飘入廊下,将他鬓发覆上一层细细水珠,似染风霜。
眉目冷峻,岿然而立。
“爷,人带来了。”
容潜没有任何反应。
裴霖犹豫了下,继而回头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两名黑衣护卫押着一个老妪上前,伸手一推,那老妪便一下跌在地上。
她身形发福,身上穿着绫布中衣,仅在外头罩了件百福纹遍地金棉锦袄子,一身狼狈,似乎是让人从睡梦里抓来的。
此刻那老妪整个人趴在地上瑟瑟而颤,牙关打战,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却张口便骂:
“瞎了你们的眼!你们可知老身是谁?都是些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着她巍颤颤要爬起身,让裴霖轻轻伸脚踢了下,立时便吓得又捂着胸口滚到一旁嚎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她颤着手指着裴霖,“我儿乃江宁县令,我乃当朝皇后娘娘的乳母!今日谁若敢动我一根发丝,必叫他抄家灭族!”
裴霖等人面无表情,就好像没听见“皇后娘娘”四个字一般。
容潜缓缓回过身,垂眼看着地上老妪:
“柳氏。”
那老妪没想到眼前这年轻男子竟会知道自己娘家姓氏,不由眯起眼睛朝容潜看去。
待她费力地看清楚容潜的脸后,不由神色一变,惊然道:
“大……大少爷?!”
容潜看着她,黑眸森冷:
“你想活?”
柳氏让这一出彻底给整懵了。
她不明白应该在京城的容潜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金陵,更不明白容潜何以派人将她半夜从家中抓来,还一出口便以生死要挟!
然而容潜的神色她是看得懂的——这是凶色,他真的会杀人。
柳氏吓得不清,心知今日若有差池,便是苏皇后也救不了自己。
“大少爷……不不,世子爷!世子爷饶命!老奴但凭世子爷吩咐,绝不敢有违!”
容潜沉默。
裴霖见状忙带着人悄悄退下,只留下容潜与柳氏二人。
“我有一问,你且想清楚再答。”
“老奴必定知无不言,万、万万不敢有一字隐瞒世子!”
容潜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字道:
“当年集王,与我母亲,有何纠葛?”
柳氏一听,瞬间惊得魂飞魄散!
集王是昭和帝在封地之号。
她想也不想,颤着声道:
“皇、皇上与大奶奶,哪、哪有什么纠葛……”
她的声音在容潜冰冷的目光中低下去。
柳氏年事已高,然而脑子并不糊涂。
容潜这般问就必然是知道了什么——自己若不据实已告,兴许这把老命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
但她仍不敢将当年之事道来,哀戚戚哭道:
“老奴是皇后娘娘的乳母,每日只跟在娘娘身边照顾娘娘,于皇上之事所知甚少啊!”她顿了顿,又忙道,“娘娘嫁入王府后,奴婢连大奶奶的面也见了不多,哪里知道什么事呀!世子爷饶命,奴婢当真不知!”
说着便磕起头来。
容潜静默片刻,淡淡道:
“你想活?”
柳氏闻言一震,抬起头。
容潜静静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幽然深色,就像自地府来的鬼魅。
他必然知道了!
柳氏神容惨白,呆呆半晌后,才巍颤颤匐下身去:
“皇上……皇上当年未定王妃前……曾、曾见过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