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停下脚步，立在原处静静看着她。
往日那对琉璃葡萄一般的瞳眸此时又深又暗，藏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女官让她这般注视着不由脚下一顿，心中竟有些惶惶。
她勉强笑着走上前，不动声色将程曦上下打量一番——衣袖裙摆遍布皱痕与勾破的丝线，泥痕点点，发髻微松、钗钿斜坠，形容微有狼狈。
神色却异常沉静自如。
照这样看，应该没遭什么事。
女官心下稍松，试探着道：
“程小姐，您方才去了哪儿？皇后娘娘听说您走迷了道儿，便派奴婢带着人来寻您。”
程曦看着女官身后众人这番大张旗鼓的阵仗，心下忽然涌起一股浓浓的厌恶。
苏皇后要所有人都知道她曾寻过自己，这是演给程家看的，也是演给昭和帝看的——皇后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日后与万妃对峙做准备。
程曦需要时间将所有事理一理，若不然一句话错，便可能为家中惹来麻烦。
她垂下眼：
“听说？”
女官闻言一笑，道：
“您的丫鬟去鹿囿取药回来遍寻不见人，便求去了娘娘处，说您应是走岔了。”她顿了顿，深深看了程曦一眼，笑道“……果真是走岔了。”
这是强行为此事下了定论。
锦心也许会瞒下翠袖之事只说她去鹿囿取药，却定然不会给程曦添上无礼乱闯的名声。
程曦藏手于袖紧紧握拳，静默片刻后看着女官淡淡道：
“……还请姑姑带路。”
女官笑着点头，却又状似随意问道：
“您方才去了哪儿？”
这已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程曦垂眼遮去眼中讥讽。
不问自己遇见过谁，也不问发生了何事，却偏偏咬着问去了哪儿……她在怕什么？
“只在这一阵迷迷糊糊转了几圈，便遇见了姑姑。”
女官细细看了她脸上神色片刻，嘴角挂着笑，眉头却微微皱了下。
她往程曦身后方向看了眼，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带着人往昭阳宫去。
程曦一路上垂目安静走着，心中开始从头回想今日之事。
淳明邀她入宫，却因乍然知晓程时要娶妻一事勃然大怒，继而苏皇后派翠袖传唤，翠袖带着她往太液池去，半道上却冲出德妃的人……
翠袖说苏皇后命她依着淑妃吩咐行事。
如果没有淳明那出意外，如果自己不认得这皇宫中的路，今日之事会怎样？
她会与淳明好好的坐着喝茶说话，而后皇后找个契机让翠袖来传召她。翠袖带着她往太液池去，在那里有淑妃为她设好的彀套。
淑妃与她无仇，章泽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程家，故而淑妃不会对她下死手，最可能的便是设计她与章泽。
太液池边能做什么？
依淑妃的惯用伎俩，无非落水被救而失节，或是设一场私会的局，昭和帝先前正巧在荣福宫中，指不定还能让路过的皇帝撞见这一幕。
淑妃之计能否得逞不重要，苏皇后并不在乎程曦会遭遇什么样的事。
重要的是，她最终能用翠袖与程曦的指认将淑妃与章泽狠狠打压一番。
淑妃赌的是程家在事情撕破前会为了程曦的闺誉名声而妥协，苏皇后赌的是程家在事情撕破后会为了免去皇帝猜疑而与宁王对立。
然而德妃却想做最后的渔翁。
倘若程曦今日“意外”落水溺亡……邀她入宫的人是淳明，翠袖是淳明的掌事宫女，身上有皇后的宫牌，以及锦心指认淳明曾勃然大怒与程曦翻脸，这一桩桩足以让淳明百口莫辩。
苏皇后若灭了锦心与翠袖的口，就更加无法消除程家怀疑。
届时苏皇后为自保必将淑妃攀咬出来，有翠袖的口供淑妃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程家也许会怀疑淑妃设计不成索性下狠手陷害皇后，也许会怀疑皇后顺水推舟陷害淑妃……只要程曦一死，事情便说不清楚。
这对于如今的陈德妃与楚王，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只要熬过这一阵，在外压住了宁王，后宫压住了皇后，楚王与陈德妃总有翻身之日。
她们一个个，谋算得如此之好！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淳明那通脾气，苏皇后必会保住她安然出宫。
翠袖吐出实情之事自然是不能说的，然而德妃派人抓她的事也不能说。
一来程曦从未见过德妃，无法解释她为何会认得德妃身边内侍；二来此事一旦出口，便会被皇后拿来攻讦德妃——苏皇后岂会放过如此机会！
想通所有关节的程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中，靠着疼痛维持理智来压下满腔愤怒。
她最终站在昭阳宫中，看着苏皇后神色平静道：
“……臣女不认得宫中之路，也没遇见任何人，故而只能在那里打转迷了许久。”
苏皇后端坐敛容，细长的眼眸定定看着程曦身上狼狈之相。
半晌后她才极微地一笑，轻声道：
“淳明今日心情不好，说的话你也不必往心中去。”她盯着程曦，“折腾了这大半日的路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回去罢。”
程曦垂下眼谢恩。
女官忙招了昭阳宫掌事内侍来送程曦与锦心出宫去。
待程曦一走，苏皇后便沉下脸冷冷道：
“哪里找到的？”
女官骇了一跳，忙上前轻声道：
“在博春园那里遇上的，当时只她一人，周围不见有其他人。”
苏皇后听后不由冷冷看向她——博春园与太液池之间隔着荣福宫。
女官微一瑟缩，小心翼翼道：
“娘娘，那个叫喜儿的说看得分明，当时程曦确实让德妃身边的人追着往荣福宫方向去了。那里是死路，程曦消失了这半日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博春园……您说，她会不会……”
苏皇后闻言皱眉，半晌后才缓缓摇头道：
“不，荣福宫不会放人进去。”
苏皇后自然想不到程曦是自己爬树翻墙进去的。
然而相对于程曦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苏皇后更担心程曦究竟知道了多少。
“翠袖呢？”
“那贱婢投了湖，却让宁王误以为是程曦而救了上来……如今人已抬回来了。”
苏皇后垂下眼淡淡道：
“这日子落了水，如何还活得下来。”
女官忙道是，又问：
“那喜儿……”
苏皇后不语，女官便心领神会地退下自去办事。
苏皇后闭上眼重重揉着眉心，却又忽然神色一冷。
陈德妃其心歹毒，自己今日差点栽在她手中！
却不知德妃的耳目究竟是在郦和宫里还是在自己这边……须得先将此人找出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