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侯府那美轮美奂、华丽高雅的大厅中,神力威侯傅小天一袭青衫,负手昂立。
厅外急步走进了一名黑衣大汉,见了他垂手躬身道:“启禀侯爷,那读书人带到了。”
博小天双眉微耸,微笑点头:“很快,你们办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这儿来,通知九门提督府说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谢他们。”
黑衣大汉躬身应声而去。
傅小天却面带一丝微笑,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那御笔书的一幅中堂站定。
不久,大厅外响起了一阵步履声,及门而止。
“禀侯爷,客人到。”
博小天头也未回,道:“请客人进来,传话内院,请夫人。”
厅外两个黑衣大汉应诺一声,向着同来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请,无侯爷令谕,我等不敢擅入。”大步转往内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的傅侯,暗暗一声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转身离去,但转念一想,既已来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对方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同时,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朝野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心意一决,干咳一声,大步走入厅门。
傅小天恍若未觉,依然面内而立。
中年文士暗哼一声,于一丈外驻步,冷冷说道:“寒儒商辛仁见过傅侯。”
傅小天向后微一摆手:“先生请坐。”却是仍未回头。
中年文士陡然挑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傅侯礼贤下士,却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
傅小天头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儿不是卖弄口才的地方。”
商辛仁一笑说道:“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特殊。”
“你不要忘了这儿是神力侯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余荫,不见得怎么高明。再说,我尚未将神力威侯四字放在心上。”
傅小天冷哼一声道:“你的胆子不小,我要杀你容易得很。”
商辛仁掀眉失笑道:“过奖!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屈于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来了。”
傅小天悚然动容,道:“你委实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为了不起。”
商辛仁耸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过我这狂傲、了不起,一向是因人而异。”
小天平日自诩口才,今日始知逊人多多,道:“我说过你口才很好,但我请你来,不是要你来和我过不去的。”
商辛仁道:“岂敢,你我素昧平生,无半面之缘,我不知为何能获如此荣宠?”
“荣宠?你为何不说是讨厌?”傅小天突然转过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缘?”
商辛仁顿时愣住,半响,方始说道:“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阁下就是傅威侯,阁下不惜劳师动众把我找来,莫非是要我为昨日城外之事赔罪?”
“老弟!”傅小天纵声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双手,无限诚恳地道:“从现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傅小天,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神力威侯,好在你也未将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胆识、傲气、谈吐、气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结交结交你这位百无一用的书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轻呼:“侯爷,鸡筋不堪虎腕。”
傅小天呆了一呆,松手纵声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读书人,文弱得可怜。”
商辛仁一边揉着双手,一边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区别武夫、书生?侯爷,你这般不耻折节,令我有点受宠若惊。”
“够了么?老弟。”傅小天赧然笑道:“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应知谦让之道,路要让一步,味须减三分,别得理不饶人。你适才说得好,我不过仗着先人遗荫,没有什么了不起,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应该是我的荣幸!不多说了,我生性**不羁,你也别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侯爷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儿去。”
傅小天哈哈大笑:“好个唯大英雄能本色,哪里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来,咱们坐着谈谈。”
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还有些琐碎事,不克久留,侯爷是否……”
“怎么?要走?”傅威侯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办,今后我这小小侯府便是你的家。”
商辛仁神色间难掩心中激动,他故意一声苦笑:“侯爷,你尚未说出何事见召?”
“见召?”傅小天道:“你是有意损我?……不是我,是拙荆,她想见见你。”
商辛仁呆了一呆,道:“侯爷,我不懂。”
傅小天微微一笑,指着他背后那管玉萧:“你忘了,她性喜音律,爱箫成痴?”
商辛仁“哦!”了一声,尚未开口。
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个青衣美婢,微一裣衽,道:“侯爷,夫人到。”
傅小天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有请。”
已闻佩环脆响由远而近。
商辛仁连忙敛神收态,将身站起,整衣相待。
一阵沁人香风扑鼻,屏风后,袅袅转出了风华绝代、清丽若仙的白衣少妇。傅侯夫人,一品命妇薛梅霞。
商辛仁知书达礼,早已低头垂目,故未能看见这位雍容高贵的一品夫人。
但薛梅霞那双清彻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向了他,猛然觉得这身形对她极为熟悉,却又不能确认,心头一震,倏然停步,柔声说道:“薛梅霞不敢当,先生请坐。”一双眸子却等着他仰脸。
商辛仁闻声身形一震,猛然抬头,双目瞥处,两道冷芒般异采一闪即隐。紧接着,身形一阵颤抖,摇摇欲堕,但是,他很快有意无意地扶住了漆几一角,躬身道:“多谢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饰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未看出他神情有异,包括那一直注意着他的薛梅霞在内。
薛梅霞入目他那焦黄的一张面孔,娇靥上掠过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注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礼,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声,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义之仁。”
薛梅霞微颔螓首,道:“日昨听威侯言及,曾于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传玉箫,我性喜音律,爱箫成痴,今日所以邀奉,一来赔罪,二来想见识一下先生那祖传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侯虎威,未加降罪已属万幸,何敢当这赔罪二字?玉萧虽属传家之物,但不过区区俗物,只怕有渎夫人清眼。”取下玉箫,双手递给傅小天。
傅小天接过玉萧,一笑说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还是喜欢你那狂傲不羁、豪情万丈的形态,干什么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难耐。”随手将玉萧递给爱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语。
玉箫入手一阵清凉,薛梅霞只略一注目,心中立刻百味齐涌,激动如怒潮澎湃,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她认出这管玉箫正是昔日自己时常把玩、爱不忍释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长年不离身之兵刃。一刹那间,她脑际又浮起当年那形影相随、箫笙和鸣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强忍心中如割悲痛与欲坠热泪,强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错,这该是一管举世难觅其二的千年寒玉箫,对么?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只得点头:“夫人目力如神,委实高明,这确是一管千年寒玉箫。”薛梅霞一双妙目紧紧地盯住他,微一点头,淡笑说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传之物么?”
商辛仁大为窘迫地道:“这,这……”
薛梅霞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玉箫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么我敢断言,先生这祖传之语是假非真,因为我知道这千年寒玉箫举世只有一管,而我也认识此萧之主人,他是宇内第一奇才,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先生以为对么?”
一番话听得商辛仁心神连连狂震,事实如此,他无从否认,更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紧紧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说道:“面对高明,我不敢再行隐瞒,此箫确非商辛仁祖传,而是……”
薛梅霞突然说道:“够啦!”娇躯一阵轻颤,花容亦已惨变,略一沉吟,倏地转向傅小天,颤声道:“小天,我想……”
傅小天“哦!”了一声,将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着,我还有件公事未办,容允暂时告退片刻。”
薛梅霞说不出对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为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回避,两眶晶莹泪水,在那一双清彻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无声地坠落襟前,她只喃喃地叫了声:“小天……”
傅小天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却已然消失在屏风之后。
商辛仁那焦黄的脸庞上也自骤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抽搐,一双眸子愣愣地望着屏风,默然不语。
显然,他也深深地为这情景所感动,同时对这位盖世奇男的威侯,由衷地涌起无限钦敬。
半晌,薛梅霞一声轻呼,打破了厅中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先生!”
商辛仁倏然惊醒,忙地站起,施礼说道:“既是侯爷公务在身,商辛仁想改天再来拜谒。”
薛梅霞双目紧紧地盯住他,淡淡说道:“先生不必有所顾忌,请坐。”
商辛仁仍自犹豫,薛梅霞黛眉微扬,淡淡又道:“我以为先生应该知道,傅侯之所以托辞离去,乃是因为我有几句不愿让人知道的话儿,要向先生请教。”
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谅,我没有想到。”
薛梅霞淡淡说道:“先生何不说,根本怕见我,根本就不愿和我多说话。”
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
薛梅霞强自傲笑道:“先生这是骂我?”
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慑于这位傅侯夫人的威严。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薛梅霞有事请教,不敢怠慢,先生还请坐下。”
商辛仁无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
薛梅霞深注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异采,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先生很善于装扮……”
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这话……”
“既然此箫为别人所赠,先生为何骗说乃是家传之宝?”薛梅霞轩眉接问。
商辛仁暗吁一口大气,“哦!”了一声,苦笑说道:“夫人原谅,商辛仁自有万不得已之苦衷。”
“我愿意听听先生这万不得已之苦衷。”薛梅霞紧紧进逼。
商辛仁道:“因为我答应过那赠箫人的托付与叮嘱。”
薛梅霞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为什么又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先生这么做,岂不有点愧对那赠箫之人。”
“夫人所责极是。”商辛仁赧然苦笑,道:“但我觉得我并没有错。”
薛梅霞黛眉微扬,道:“为什么?”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为我自知难逃高明法眼……”
薛梅霞螓首微垂,凄惋一笑接道:“先生该说乃是因为知道傅侯夫人便是薛梅霞。”
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说道:“是的,夫人,这也是一个原因。”他说得很低,低得几乎使第二个人无法听到,而且声音有点颤抖。
薛梅霞一声苦笑,道:“我很怀疑,而且敢断言,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请教先生为什么不说出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托他辞,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将使先生难以答覆,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以另一问题请教,请问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与那赠箫人之关系,对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点头,殊不料大谬不然,对方竟然微一摇头道:“不,我不知道,但从现在起,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他这几句话答得很妙,妙得使这位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所采一步紧迫一步,剥茧抽丝的询问方式受到阻碍,徒劳无功,而不得不另觅途径。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现在方始有点明白,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愿也不敢多说,如今再请问先生,那赠箫人该是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不会错吧?”
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说:“我只知道他确是姓夏,但却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夏梦卿,更不知他是否是玉箫神剑闪电手,因为我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愿多知恩怨纠结、动辄血腥的武林中事。”
薛梅霞淡淡一笑,极为平静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夏,想必是他亲口告诉先生的,那么,他另外还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凭此一管玉萧找遍天下,寻访一位绝代巾帼,一位曾与他有过啮臂之盟的奇女子,薛……”有点激动,深注薛梅霞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薛梅霞竟然显得异常平静,淡淡一笑,道:“我来为先生接下去,薛梅霞,可是?先生!那么,找到了她又将如何?”
商辛仁淡淡说道:“告诉她,不必为他苦守,另找终身寄托。”薛梅霞娇躯一阵轻颤,唯神情间依然很平静:“这一点,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没有得到先生传话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先生传话,而不自己对她说?”
“很简单。”商辛仁唇边飞快地闪过一阵轻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来,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设非如此,谁不愿见自己心爱之人一面……”
薛梅霞心中一阵酸痛,最后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么平静地淡淡说道:“我愿意听听他那不得已之苦衷。”
商辛仁喃喃说道:“因为他身负重伤,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说完那些话后,就带悲含恨而殁了。”
薛梅霞想哭,但她却逼出了凄惨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断肠:“什么时候?”
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娇躯又起颤抖。
“不!不是五年前,这不久以前只能说是一个月以前。”
“你胡说!”薛梅霞一双柔荑紧扣漆椅扶手,突然失声。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静,淡淡说道:“他的死期,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这话说得丝毫不差,薛梅霞无法不信,因为商辛仁是唯一在夏梦卿临死前,见过夏梦卿的人。
她,缓缓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语。
她的内心里,却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无情地在谴责着她,在夏梦卿死后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来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难当,更何况那夏梦卿的死才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说,夏梦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齿痕宛然犹新,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绝?
唯一使她能支持躯壳,苟活至今,只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个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准备告诉夏梦卿,然而如今,她只有让它永埋心底,因为夏梦卿确已撒手尘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这时却将—双异采闪烁的眸子愉愉地、紧紧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无人能领会,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
他这么凝注着她,直到她抬起螓首,方始飞快地将目光挪开。
她突然抬起螓首,妙目中射出两道冷电般光芒,苍白的脸庞上充满杀机,道:“你说他身负极重的内伤,显然这是夺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请告诉我,他是怎么负伤的?”
商辛仁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夫人,很抱歉,这一点,我无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么?”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没有将因何负伤之事告诉我,更不许我多问。”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认为这绝不可能,我要为他复仇,希望先生据实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静,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夫人能为他复仇,我自愧无力之余,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应该了解得比我清楚,他不愿因自己的事连累他人,也从来不肯让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纵然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不错!他确是这般倔强。”薛梅霞微颔螓首,妙目如两把利刃,紧紧地盯住商辛仁,道:“看来先生了解他的程度并不下于我,我不明白双方相处没有几天,先生怎能了解他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说道:“夫人,这个并不奇怪,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会替他复仇,而他又不愿误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对致死原因始终未吐只字。”
他几次答话,均无懈可击,薛梅霞只有默然,只有在心里暗喑决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击伤夏梦卿之人是谁!这不难,因为放眼宇内可能胜过这位已殁奇才者,寥寥无几,不过三数人而已,她要为他报仇雪恨,以减少一点对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责。
但是,她至此对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线希望,她始终怀疑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因为在这片刻交谈中,她发觉对方除了面貌轮廓外,举动、谈吐,也有点与她那心上人夏梦卿相似。
除此,她还发觉对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点怕意,尤其,偶尔在快得几近闪电般,她曾瞥见他那一双眸子中隐含着一种光采,这光采曾令她梦魂萦绕,深坠情网,不克自拔;她极熟悉,因为她曾和它朝夕相对,默默传递心曲。五年来,她一直梦寐难忘。然而,这光采却一露于这自称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双眸子中。
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想大胆地一诉,但每到那一刹那间,她又极力忍住了。因为,她没有绝对把握,她不能这般冒昧唐突,她是个已婚少妇,而且是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虽不是世俗儿女、庸脂俗粉,但她却不能不顾着礼教的尊严、夫婿的颜面。
是故,她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对方露出破绽。然而,对方始终应对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无缝,毫无矛盾可寻。
所以,她仍须多方设法套问,找寻对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对着这位似乎充满机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愿以偿,但她要耐着性子试,绝不放松、更不放弃。
她,薛梅霞美目紧紧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这管千年寒玉箫外,我认为他另外还该托付先生交给我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一支紫凤钗,我和他的订情之物。”
“紫凤钗?”商辛仁喃喃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夫人!他曾经提起过,但他并未将它交给我。”
“是么?”薛梅霞道:“先生,这就有点不对了,他既肯托付传家之宝的寒玉箫,似乎没有不把紫凤钗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静,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这么想。不过,这也许因为他把紫凤钗视为他唯一爱物,不肯轻易交给别人,而要带着它长眠地下,永不分离吧。”
这些话,商辛仁似乎言出无心,薛梅霞听来却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鲜血斑斑,但她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该受冷嘲热讽,甚至希望有人当面骂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这些讽刺的话儿只有使她减少一点心内的羞愧、内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这么做,紫凤钗本是一对,我这里也有一管。可怜钗儿的命运与人同样悲惨,钗分人离,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见过他一面的可怜的孩子……”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余下的话儿化为串串晶莹断肠珠泪,缓缓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余光却未放松坐在对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颤,就要站起。刹那间,他又坐定,变得很平静,喃喃地道:“孩子?他还有孩子,是的,这孩子是够可怜……”
望着薛梅霞一声苦笑,接道:“夫人,我该死,我不该引得夫人更伤心,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勿以泉下人为念,善自珍重,细心抚养两位这点骨血,那么他那泉下英灵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开始时的有失镇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内,她凄惨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该谢谢你的提醒,我虽然身为人妇,却把那孩子取名忆卿。只是,他未见孩子一面便与世长辞,实在叫人伤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阵颤抖,缓缓地垂下头去。
薛梅霞心中一阵激动,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异采,道:“怎么?先生敢莫是不舒服么?”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声,猛然抬头,双眼已微现红意,忙道:“没有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这是老毛病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薛梅霞深注着他,蹙眉说道:“想必是先生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来人。”
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裣衽垂首,听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听风轩,请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这万万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辞。”
薛梅霞淡笑说道:“先生一人出门在外,客栈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盘桓两天,岂不要被人批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
商辛仁显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为夫人效劳,那是我无上荣幸,我看我还是回客栈的好,明日一早,我还有要事,急须离京,万请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无论你怎么说,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而且我觉得该让忆卿见见你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迟疑,薛梅霞已挥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请侯爷。”
深注手足无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请坐。”
商辛仁万般无奈,只得重又坐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薛梅霞看在眼内,脑中电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么?”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谢夫人关怀,我父母弃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终年,至今孑然一身,到处为家。”
薛梅霞微一点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够得意,得意又能几日?先生不必挂怀,傅侯公忙,我,胸无点墨,长子忆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导,先生既无家室之累,我拟聘先生为长年西席,如此傅氏后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风霜之苦,一举两得,先生万勿推辞。”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我不学无术,只怕会贻误金玉,同时,我又流浪惯了,不习惯久居一处,这万万不敢从命……”
一阵豪迈大笑,屏风后转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来了,什么事万万不敢从命?”
商辛仁施礼相迎,叫了一声:“侯爷。”
薛梅霞微笑说道:“商先生学饱才高,我想为忆卿、小霞聘他为长年西席,不知侯爷的意思……”
傅小天惊喜大笑道:“这还用问我?你聘定的准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别那么高兴,还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么?”
薛梅霞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他说什么万万不能从命么?”
傅小天“哦!”了一声,转向商辛仁,尚未开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说道:“商辛仁不学无术,不敢赂误金玉,况且也流浪惯了,万请侯爷成全。”
傅小天庄容说道:“老弟,我是个粗人武夫,不会说话,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诚对人、肝胆相照。老弟,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么,你就不要推辞。”斩钉截铁,不失豪迈男儿英雄本色。
商辛仁听得暗自点头,但也更为着急,更加为难,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却已淡笑接道:“先生,这件事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在你要在这儿盘桓几天,过几天,略做考虑后再行答覆不迟,我以为先生该不会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声:“这……”
“这什么?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办法,听风轩已为你准备好啦,走,咱们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后便拖。
商辛仁臂如鸡肋,似乎弱不禁风,有挣扎之心,苦无挣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刚般的神力威侯拖向屏风之后。
薛梅霞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娇靥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刹那间,这丝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动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莹的玉手,颤抖着拿起几上的玉萧,只那么一瞥两串珠泪雨般坠落襟前。
她泪眼对箫,喃喃道:“我不信我会看错,更不信你能再隐瞒下去,今晚我带了孩子来见你,孩子总是你的骨肉,你该不会不认……”
她缓缓地行向屏风后面,手捧玉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风后。
那凄恻气氛却依然滞留在这大厅中。
—钩上弦月又爬上蔚蓝的夜空。
无言地伴着闪烁的群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楼下,那泓清澈的池水里。
但!星月之旁却失去了昨夜那对相依偎的人影。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雪白人影,凭栏对月,吹出一缕如泣如诉的袅袅箫声。
箫声随夜风荡漾飘扬,在今夜如此星月,这般情景,倍觉凄凉、动人。
和箫声一块儿随夜风飘逝的,是那颗颗晶莹的清泪。
泪珠涌自那双满含幽怨、烟雾蒙蒙的美目,滑过那雪白冰凉如玉的面颊,自腮边滴落。
这箫声、这情泪,心碎片片、寸断柔肠。
伤心箫声,断肠人。
都只为了古往今来,无人能解的一个“情”字。
神力侯府盛宴方罢。
神力威侯傅小天酩酊大醉,小楼中酣睡不醒。
听风轩中,烛影摇红,对灯独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
他听到了箫声,身形颤抖,泪如泉涌。
唉!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儿。
读书人都有着一份傻气。
是耶?非耶?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看那广大的庭院中,亭、台、楼、榭之旁,林木花丛之中,人影憧憧,尽是些一色黑衣劲装的威猛大汉,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为什么?难道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跑掉不成。
这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箫声越来越低,如一缕游丝,轻轻地滑过夜空。
终于停在吹箫人儿的唇边。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星月默然。
只有轻微的声响来自树间,那是夜风拂动了枝叶。
哪凭栏吹箫的雪白人影轻轻地飘回小楼,又轻轻地飘了出来。
怀中多了一个粉装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
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苹果般的小脸蛋,像极了那雪白人影之人。
但那双入鬓剑眉,悬胆小鼻及那张充满倔强、高傲的小嘴儿,却不像神力威侯傅小天!
雪白人影有如一缕淡烟,极其轻盈灵妙地越过那排朱栏,落向小楼之下,又滑过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尽头。
转瞬间,又出现在听风轩的一排朱栏之内。
轩内灯火摇曳,寂然无声。
一只雪白晶莹的柔荑,带着轻微的颤抖,推开了听风轩那两扇未拴的长门。
突然,她愣住了。
房内只有烛影空白摇曳,人,她想要见的人,白衣文土已不知去向。
她急急地奔向桌前,以颤抖的心情、颤抖的双手,拿起了一张墨渍未干的亲笔信和一支栩栩如生的紫凤钗。
信上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数行狂草:
“紫凤有归,莫为情苦,人生百年。春梦一场,须看得开,看得破。来去无痕,人箫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旁边还有数行小字:
“得夫如此,尚复何憾?傅侯人中英杰,胜过夏梦卿百倍,望善抚一点骨血,莫使泉下人长恨九幽。玉箫不祥之物,未敢留此,我已取去,谨以紫凤枉留奉,望双凤合壁,祝相偕白首。
商辛仁百拜”
她心更碎,肠更断,呆立灯前,手抖、心颤、泪流。
一阵喃喃语声滑自她那双失色的香唇:“商辛仁?伤心人?他是伤心人,我早该想到了,但你可知我更断肠。从此天涯永相觅,务使紫凤飞成双……”
那雪白美好的人影又轻轻地滑出听风轩,穿过雕廊,消失在夜色里。
听风轩中一切如旧,只少了那支紫凤钗,那张令人心碎、肠断的薛涛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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