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德麻衣的作战靴踩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
她跃下陨坑,轻飘得如同落叶。
大雨倾盆,虽然如今奥丁已经用空间开辟的力量逃离了这里,但是天气却并未就此停止。
青铜与火之王正仰面躺倒在陨坑的中心,他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着,袒露的胸膛上沾染着泥泞,在这位龙王的身边横七竖八的倒着死去的死侍,七宗罪中剩余的四把散落在他的身边。
“没事吧,诺顿殿下?”酒德麻衣走到了老唐的身边,她微微屈膝,好让这位疲惫的龙王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点累。”老唐悠长的喘息,“呼——我休息一下,简单休息一下就好。还有你这称呼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之前叫我的名字来着。”
还能吐槽大概是没什么大碍,酒德麻衣稍微松了口气。基于对朋友的关心,或者对‘刀剑’没有产生太大磨损的宽慰。
在老板的剧本中老唐是必死的炮灰,那么还是叫回诺顿比较好,她和诺顿只是简单的合作关系,混血种和龙类,所以就算诺顿死掉也没什么关系。
“见到这样的伟力,突然觉得您的力量和人类根本不是一个程度的。”酒德麻衣面不改色的撒谎,“需要扶您一把吗?”
“快别说敬语了……”老唐有些无奈,“我这样躺一会儿就好——那个老头儿还有救吗?”
老头说的自然就是贝奥武夫了,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儿。在这个关口居然还要关心别人,酒德麻衣有些无奈。
她朝着贝奥武夫所躺倒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个躺倒在血色泥泞中的老人,喉咙中正在不断的咳血。
说是老人其实不恰当,因为现在已经从他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一丝有关人类的特征了,在刚刚与奥丁的缠斗中,贝奥武夫将自己推动为了一头浑身覆盖着白色龙鳞的怪物,至今也是如此。
酒德麻衣在瞄准镜中目睹了贝奥武夫龙化的全过程,简直就像一头狂暴的白色巨龙在世间咆哮,龙化后的贝奥武夫的每一击都可以轻松将岩石碾为齑粉,如果是普通的战斗绝对没有落败的理由。
但这并非普通的战斗,即使用上了龙化这种手段,贝奥武夫也没能在与奥丁的战斗中占到上风。
这不仅仅是混血种与初代种之间的残酷差距所导致的——事实上,以贝奥武夫强化过后的力量,已经可以伤到重伤后的奥丁了。
但是很可惜,奥丁的手中握着昆格尼尔。
如果说诺顿的焚世之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世界树枝受损,让奥丁在战斗时有所忌惮;那么,奥丁在与贝奥武夫的战斗中可不会有任何顾虑。
只要掷出这杆长枪他就可以获胜,而奥丁之所以迟迟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因为需要借着狂猎模式来布置用以逃离此处的炼金矩阵。
奥丁可没有把握在诺顿的眼皮底下布置这个,所以他将狂猎模式的时间尽数利用了起来。但与贝奥武夫的战斗则几乎是单方面的折辱。
昆格尼尔的枪尖无数次的刺入贝奥武夫的身躯,贝奥武夫那经过提纯龙血洗炼的身躯,强度可以达到三代种的级别,但是昆格尼尔面前,这些防御指数几乎都是虚的。
只要奥丁出手,就必定会在贝奥武夫的身上留下伤口,而奥丁甚至还能抽出功夫准备逃离此处的炼金矩阵。
——而在奥丁终于完成了那个矩阵之后,他便向贝奥武夫刺出了最后一击。
“没有半点活路了。”
酒德麻衣收回目光,随后摇了摇头,“作为混血种已经很强了,但没有能够屠龙的言灵,所以在同初代种的战斗中也只能被任由宰割。他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确实不是时候。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老唐叹了口气,他用沾满了污血和泥泞的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好让雨水直接冲刷他的脑袋。
“只能说奥丁命中注定还是要去争夺白王的遗产吧?大家在日本见面然后召开分家大会。到时候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好了。”
“您倒是看得开。”
“看不开也没办法,反正事情也都已经发生了——干脆去给那个老头来个痛快的怎么样?我听他喘得难受。”
“要这样吗?”酒德麻衣挑了挑眉,她站起身子,随后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握住手枪的时候酒德麻衣有些微的走神,她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老唐让康斯坦丁帮自己做了装备升级,自那之后她的装备就全部是炼金材料,现在手里握着的这把就是炼金枪械。
酒德麻衣赶走了思绪,忍者不能被这种情绪左右,握住枪的时候就只剩下瞄准这一件事。至于制造枪的人是谁?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她走到了正在垂死状态中的贝奥武夫身边,随后举起手枪。
“需要帮忙吗?我可以给你来个痛快的。”
贝奥武夫用力睁开了眼睛,他尽力用眼神盯住酒德麻衣,随后这位老人用最后的力气缓缓摇头。
他能听懂酒德麻衣的来意,但却拒绝用快速了结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和痛苦。
被贯穿的伤口现在甚至已经不会散发出痛苦的感觉,因为整个身躯的血都已经快要流干,在这种情况下的贝奥武夫只能生出满足感。
并非是在战斗中死去而满足,因为他和奥丁之间的力量实在不对等,这场战斗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酣畅淋漓。
但是他仍旧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对得起贝奥武夫这个名字。
酒德麻衣轻轻摇头,她尝试理解了一下这种疯子的思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在垂死中挣扎的贝奥武夫,将手枪重新塞回腰间,转身回到老唐的身边。
“他好像不是很乐意的样子。我还是先带您离开这里吧,祭坛封锁已经结束了,芝加哥城和外界的联系也已经恢复。卡塞尔学院那边的支援随时可能会赶到。”
“是吗?又到了我第一不喜欢的跑路环节了。”
“您真是好雅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吐槽。”酒德麻衣弯下身子,将老唐扶了起来。
“嘶——!”
老唐发出吃痛的声音,虽然重创了奥丁,但是他的身体状况比起奥丁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是被昆格尼尔插进一寸心口就已经够受的了,而在后来的混战中,他居然还被那些死侍伤到了。
毕竟是奥丁所得到的历代屠龙英雄,那些死侍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有几个惊人的个体甚至大概隐隐摸到了次代种的门槛。
虽然老唐将他们砍了个干净,但在这样的混战中,没有龙鳞护体的老唐也不可避免的受了伤。
——老唐很好奇,在奥丁的手里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死侍,其中能够达到次代种的又有几位。
“您没事吧?”
“咳,死不了……”老唐轻轻挣开了酒德麻衣的搀扶,他将贪婪握在手中,随后把剑尖刺入湿润的泥土中,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倒也不用这么强撑……”酒德麻衣有些无奈的看着正疼到一脸呲牙裂嘴的老唐。
“不是,主要是你身上的香水味呛鼻子。”
酒德麻衣怔了一下,她还以为是老唐是因为龙王的尊严,却从未设想过会是这样的理由,于是那张万年不变的漂亮脸蛋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窘来。
“不对啊,”酒德麻衣回过神来,“我在出任务的时候从来不喷香水的。”
但老唐已经走出几步了,他拄着贪婪如同拄着一把拐杖,现在已经走到了贝奥武夫的旁边。
贝奥武夫已经完全死掉了。这位老人身上的龙化特征正在飞速的消退,现在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头儿了,但是却并没有老头儿们所共有的慈祥,在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死相和沉默如山的威怒。
老唐有些沉默。
酒德麻衣叹了口气,缓缓走到了老唐的身边。
“身体的机能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对,所以死了。死得很蠢,而且死得毫无意义,对我们来说。”
老唐的表情一脸复杂,“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最好的死法,在这么一大把年纪里还能和初代种打一架,并且死掉。”
“诺顿殿下对人感到奇怪吗?”酒德麻衣缓缓伸手,清凉的雨丝落在她的手指上。
“人吗?”老唐缓缓摇头,“对人类,我早就感到过奇怪了,各种各样的人我都看过,在历史上也读到过,所以现在已经见怪不怪。”
“这样啊……”酒德麻衣抬头,看到阴郁的天空落下绵愁的细雨。
“呼——”她缓缓吐气,轻声呢喃着梦呓般的句子:“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老唐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位平时看起来火辣性感的姐们儿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来,于是不由得侧目,有些惊异的挑了挑眉。
“出处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动画。”酒德麻衣开口解释,“《无限之住人》里,乙橘槙绘唱的俳句。我记得您不是有在读俳句吗?”
“上次说过了吧?我对俳句的了解还仅限于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士辞世诗呢。能给我听一听原作是什么吗?”
“嗯,原句是:‘恍不觉梦,流离之人,追逐幻影,弃友弃人。’”酒德麻衣轻声开口,“我不喜欢最后一句,所以就舍弃掉了。”
“不喜欢‘弃友弃人’是吗?看不出酒德小姐还是个重感情的人呐。”老唐有些感慨。
“不是,因为是忍者。感情这种东西在第一节课就已经丢掉了。”酒德麻衣顿了一下,接着开口解释:“我不喜欢自己本来就没有的东西。”
“这解释倒也不错。”老唐点头。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老唐环视着周围,他能够从那些死侍的身上察觉到类似的东西,奥丁手下那些死侍的底细他其实知道。
对着恶龙亮出刀刃之人,在死后却沦为了恶龙的帮凶,中国成语中的‘为虎作伥’大概也是如此吧。
而如果这些死侍还有所知觉的话,大概比伥鬼还要更加痛苦。
贝奥武夫的尸首和那些死侍的尸身在老唐的脑海中交替着闪回。
这些人都是混血种中的佼佼者。只是区别在于有些人在满足中死去;有些人在不甘中死去;还有一些人在死去之后被重新拉起,却作为龙类的帮凶存在,所作所为却不断的在否定着生前的自己。
老唐一直很不想思考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对于长生种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是看多了人和历史,他却又不得不去思考。
——生命到底怎样使用才能更有意义呢?
老唐出神的思索着,而酒德麻衣则收回了注视着贝奥武夫的目光。
死去的贝奥武夫让酒德麻衣觉得很不舒服,或者说她总觉得躺在那里的人不是贝奥武夫。
老唐刚刚躺倒在地上的姿势和贝奥武夫的死相如出一辙……而酒德麻衣不由得就会把两人的模样交叠起来。
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在贝奥武夫的身上的的确确看到了老唐的影子。而且她也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位很有意思的龙王就会步贝奥武夫的后尘。
“呼……”酒德麻衣长长舒了一口气,“先离开这里如何呢?让卡塞尔的人来合上他的眼皮吧?”
“不错的提议,如果是我死在这儿了,我也希望会是明明来合上我的眼皮。”
老唐点头,“能帮我拿下剩下的几把七宗罪吗?我实在累得不想用剑御了。”
“您这假设未免太不吉利了。”酒德麻衣露出了一个苦笑,“我的车停在陨坑边上呢,还是我帮您吧。”
酒德麻衣转身去取七宗罪,她将剩下的刀剑从淤泥中拾起,又放在雨水下冲刷,这些神兵利器再次呈现出锋利的模样。
她用手指拂过锋利的剑锋,宝剑如同龙吟。
“那把斩马刀最好保养一下。”老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还算有些保养刀剑的经验。”酒德麻衣着手收拢起剩余的刀剑,而等她转过身时,却看到老唐对着陨坑的陡峭岩壁不知在做什么。
“我带您上去吧,这个身体状态就别逞能了。”
“这坑可是我自己砸出来的,把自己困在这里算是啥。”老唐有些执拗的摇了摇头,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用力蹬腿——
摔倒。
———
大概在十分钟后,老唐拄着贪婪坐上了兰博基尼的副驾驶。浑身的泥泞。
“所以说不要太逞强啊,被人带上来就那么丢脸吗?”酒德麻衣轻轻叹气。
“……”
老唐没有回话,他略带冷漠的扭头看向车窗外,算作某种无声的抗争。
原来这家伙其实也是个死傲娇,不仅如此还倔得可以。想到这里,酒德麻衣默默叹了口气。
酒德麻衣发动了车子。
窗外的风景开始缓缓闪动,老唐默默闭上眼睛。
“多谢你来接我了。”
“该做的。”
酒德麻衣顿了一下,她微微侧目,看到了一个疲惫的青年。
“你好像有心事?”老唐没有睁眼。
“被发现了?”
“总觉得跟你平时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是很像。”
“是嘛……”酒德麻衣沉吟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长生种对生命是如何看待的呢?或者说……死亡的感觉是如何?当然,我并无冒犯的意思。”
“好问题。”老唐睁开眼睛,“第一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但是第二个我可以告诉你。”
“还请您讲。”酒德麻衣轻轻点头。
“对于我们这种长生种来讲,死亡是一场无梦的睡眠。”
“那么,如果是永远的死亡呢?”酒德麻衣追问,“没有留下茧的情况下。”
“那个啊……那样的话,我大概会真的死掉吧。”老唐缓缓点头,他的脸上居然有些出神,“那将会使我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完整的生命?”酒德麻衣惊了一下。
“是啊。”老唐开口,他一脸认真,像是在阐述一道题该如何解法,“因为死亡也是生命的重要部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