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长眠者入梦

黄昏,白色高楼,倒吊的人影。

作为一名上班族,天上院遥习惯睡眠不足,却没习惯日复一日的噩梦侵袭。

要说噩梦,其实有些牵强,除去能看到浊黄的天空,腐朽烧焦的气味,以及绝对的寂静之外,这个梦并不能影响到她什么。

非要说的话,就是梦到这些的时候,她其实能够睡得更好,有时候仅仅只需要几个小时,也能让她白天的疲惫全消。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她每次看到这幅景象,都觉得离这些更近一些。

不仅如此,她隐隐约约觉得,吊在塔楼顶部的人影,又亲切,又恐怖。

只是这些想法和感受太过离奇荒谬,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工作总是会占据她大部分的时间精力,贪婪的同事,忌惮她能力又觊觎她身体的上司,无能的下属。

女人想在男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出头总得付出点什么,她又不想随随便便跟那些脑满肠肥满肚子草包的家伙发生什么,就只能加倍努力,没什么空闲去担心一个看起来并不会伤害她的梦。

其实在这之前,艾司唑仑、阿普唑仑是她入眠的床友,佐匹克隆,西酞普兰更是她窗前常客,自从入梦,她能够久违地回忆起正常睡觉是什么感觉。

梦里的东西再可怕,会有房租可怕?会有商谈业务时对方恨不得在办公桌上扒光你的眼神可怕?会有居酒屋里想要再要点下酒菜,摸到钱包却只能说结账时老板了然的目光可怕?

现实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略微的抗拒入梦,到稍稍的一点期待,再到食髓知味,再到主动寻求,没有就怅然若失,最后发展到闭上眼睛不出现那个场景就彻夜难眠。

也不过只用了一个月。

在那些能够彻夜入梦的夜晚里,她可以安然享受着从未在现实里有过的安全感。

现实里没人能给她这种安全感。

恨不得住在柏青哥店里的父亲不能。

懦弱到将私房钱拿给父亲去赌的母亲也不能。

公司里冷漠庸俗的职员们不能。

联谊上那些一心只想着赶快去到情人旅馆的男人更不能。

如果现实能够给你品味的只有苟且和一地鸡毛,你又会对它有多少留恋?

当这个思想真正浮现,天上院遥猛然发现,她在梦里已经站到那座通天的白塔下面。

这就是她的任务,她的命运,她的欢愉,她释然和无法释然的一切,那是她所知一切的答案。

在梦中,她开始攀爬。

每高一点,她就会如被电击般痉挛,不知从何而来,潮水般荡漾的愉悦会迅速侵占她的全部身心,让她陷入失神,许久才能踏出另一步。

那塔是多么的辉煌宏伟!鎏金的花纹记述从宇宙爆炸的起始到万物归于奇点的一切知识,每当皮肤接触到这些花纹,脑海中都会涌动起足以满足千万人求知欲的无尽答案。

那塔是多么的神奇瑰丽!迷失在满足的快感中,天上院遥依然能够清晰感受到,她背后的皮肤正在开裂,某种庞大的新肢体破体而出,没有带来任何痛苦。

洁白而神圣的羽毛柔软地舒展,支撑起她纤瘦的身躯。

翅膀抖开,她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能在垂直的塔身上行走,奔跑,知识与真理在她的脚下化作一道洪流,天穹间的塔顶也不再遥不可及。

顶端,顶端……

顶端!

双翼连连拍打,奔跑的动作停滞,上升的速度更快,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唯有风声和呼吸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天与地都在转动,天色渐暗,仅有塔顶闪烁的微光那样耀眼。

不知道迈过多少时间与空间,也许是一千年里跨过百万里,也许是一秒钟内踏过一步,除去登顶,万事万物在天上院遥的眼中都不再重要,那已是她全部存在的意义。

登顶的刹那,名为“终末”的知识进入她的脑海,天上院遥的双目骤然炸开,只留下两个恐怖的血洞。

就算这样,她也感受不到疼痛,她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副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的画卷。

当她站到塔顶,空间便不停扭转,两条叠加在一起的莫比乌斯带丝丝缕缕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克莱因瓶,时间在她眼中死病老生,乱序生成。

她亲眼看到过去的一个个自我仰视塔顶,那眼神中有惊讶,有恐惧,那是头几日的她;

有麻木,有平静,那是接受这现象的她;

有打量,有好奇,那是望向塔顶的她……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问题,记起答案在登塔时就已知晓。

羽翼缓缓收入体内,被撑起的衣物破碎为零星的布片。

这世界缺少的最后一块碎片。

她张开双臂,伸出双手,自由落下,像是要拥抱这个世界。

从塔下远远望去,形如倒吊。

这就是她所见证的因果,她的起源,她的命运,她的终结。

跌落塔顶的那一刻,梦里的世界完全停滞。

她醒了。

和之前从梦里醒来,她哭喊和抗拒的态度不同,这次她陷入一种彻底地满足,陶醉。

来不及穿衣服,她跌跌撞撞冲出大门,平日错过一次保养都要懊悔半天,引以为傲的身体,撞的一片青紫。

那又有什么关系?

公寓楼顶上了锁,天上院遥就用身体撞开,爬过防护网。

过程中,她感到背后撕裂般的疼痛,只是这次涌现的并非她梦中的羽翼。

畸形的血管和神经盘根错节,互相缠绕成造型惊悚的触手,从她背后伸出,血管处处都有恶心的瘤状凸起,神经不规则地从连接处长出血红的瞳孔。

天上院遥温柔地抚摸它们,一如在梦中抚摸那些纯白的羽翼。

她的各种体液混合鲜血,流淌出黏稠的黑色,走过的地方嘶嘶作响,尖锐的防盗网将她划伤。

当她从楼顶跌落,作为人类的天上院遥永远定格在那里,畸形的怪物变成一滩烂肉摔在地上,溅起一点飞扬的尘土。

每个路过的行人都下意识无视这一幕,并且每有一个人路过,血肉堆就少上一点。

他们逐渐变得疲惫,哈欠连天,只想回家睡个好觉,梦里他们会很放松。

有人抬头仰望天际,群星如彩虹般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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