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谓佛?何谓魔?

常言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

虽然一渡老和尚这次并未出手,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衣袖,随意一个闪身,便让那道蓄谋已久杀机四伏的剑气消匿于无形,这在外行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没什么,但对他这个浸の淫の于武道不知有几甲子的世外高手看来,不啻于惊掉下巴。

自己与他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柳红莲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刚才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蜷缩如蛇,早已没了刚出鞘时的跃跃欲试与峥嵘。

即使如此,他仍不打算收手。

高手对决与高士弈棋有异曲同工之妙,很多时候,高下胜负,不在一招一式,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对局双方彼此的微妙心境。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时候心理上的一丝波动,将决定最终结局的成败得失。

修炼,很多时候,修的是心,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点点滴滴的琐事,只有通过这种长年累月,日积月累的反复修炼,才会习惯成自然,做到无论日后遇到何事,都会古井不波,以一颗平常心待之,才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此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一股寒意悄然而生。

身穿一袭广袖红衣的柳红莲,如古老石壁上雕刻的飞天般飘逸如仙,一声清啸如凤鸣,脚尖在巨石上轻轻一点,像一只愤怒涅槃的朱雀般一飞冲天,两只大袖卷起,凭空卷起两条雪龙,雪龙越来越气势汹汹,高涨如奔涌的怒涛,柳红莲手腕忽的一抖,陡然抛出,巨大雪龙朝着站在地上不动如山的一渡禅师,咆哮而出。

一渡老和尚那身破烂的百纳僧衣无风而动,衣内气机流转,鼓荡如钟。

这一刻,他终于动了,沾染了许多雪泥的草鞋微微一滑,左腿虚跨半步,沉肩曲肘,双掌上扬,一道充沛气机如虹,破空而出,隐隐挟着风雷声,似一把开天辟地的巨斧劈向雪龙。

两条百丈雪龙,一斧斫之。

轰!!!

一上一下两股气机相交,在半空中轰然炸开,漫天的风雪顿时化为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山谷里轰鸣声激荡如炸雷,山摇地动,震耳欲聋。

柳红莲此时站在峭壁山崖的罅隙间,感到有些冷。

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江湖里闯荡打拼,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慢慢熬出了一些名头,以自己当年的天赋与修为而言,假以时日,完全会名震江湖,出人头地,但世事无常,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让自己遇到了一个人,本以为会是一段缠绵缱绻的故事,可谁知道终究是造化弄人,竟是一场痛彻心扉的事故。

自此,便开始了自己噩梦般的生涯。

他的飘逸出尘,他的狅荡不羁,他的睿智隐忍……包括他在世人眼中的种种不屑与恶习,都让自己无比着迷、沉沦,辗转反侧,不能自拔,与此同时,也渐渐坏了自己修炼的心境。

自己付出那么多,爱的那么深,但是,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不屑一顾。

自己无足轻重,似一朵残花败柳,像个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玩物,老天啊,你瞎了么,怎么就不曾睁眼呢?

除了不能为他传宗接代,别的妇人能给的,自己也完全可以,天可怜见,你咋就不能成全我俩呢?

为了他,自己从青衫换成红衣,为了他,自己从柳蝉儿改名为柳红莲,为了他,自己从束发变成盘髻,为了他,自此后戴上了纱笠,这世上除他之外再也无人见识到自己的绝世容颜。

多情自古空余恨,错把真情付东流。

一片雪花自天上悠悠荡下,飞到他的面前,隔了层纱,无法触到他的旷世美颜,环绕几周后,颓然远走,这让他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当自己心灰意冷,准备远走他乡时,谁知竟被月然班活佛青眼相加,把自己带到了雪域佛国祖庭,不但如此,还让自己做了戒律堂的执事。

当那人孤身闯入佛光寺时,虽时隔多年,但自己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时,自己的心情很复杂,又极为矛盾,既想把他留下,又怕他因此而受伤,好在事先向活佛求了情,本来他是必死的,但在自己的苦苦哀求下,活佛终于答应网开一面,说只要他能脱离魔教,从此改邪归正的话,可以放他一马。

活佛大慈大悲,又有容人雅量,说可以让他做长老。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佛光寺这边不但算盘落空,还损兵折将,不但没能留住他,反而还让他一战成名。

那一次佛光寺丢人不说,也连累活佛声名受损,简直是奇耻大辱。

自此后,佛光寺与一渡禅师,与他所在的魔宗,他们的转世佛子便开始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爱恨情仇,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当一个人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些阻碍修炼的心魔,时间久了,那一缕缕的情思,会纠缠成网、成结,慢慢如种子般生根、发芽、长大,成为一道阻碍修炼的篱笆,让自己的心境成为一座樊笼。

时间久了,便会心似枯槁。

柳红莲如陨落的蝴蝶般落下,静静地站在一渡禅师的面前,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大雪静静落在两人身上,悄无声息,没多长时间,他们二人就和周围的山石、古木、石阙融为一体,一切归于平静。

“为什么?”过了许久,柳红莲终于开口。

“没有为什么。”一渡老和尚缓缓抬头,望了一眼苍穹,缓缓道:“佛曾说过,人生有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如今你既已入了空门,自当知道,放下才是最好的修行。”

“柳蝉儿,你我相遇、相识、相知,但最终却未能如你所愿,相爱,其中的缘由,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不在你,而在我。”

一时无言。

又过了许久,柳红莲垂首问道:“当年你身陷佛光寺,九死一生,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又遭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难道没有怨恨过我么?”

“人非草木,能忘本原。”老和尚平淡道:“老衲不打诳语,当时真的恨极了,但是,当我双足踏上那竿青竹后,身似浮萍飘零,就在那一刻,贫僧就什么都放下了。”

“什么都放下了?”

这一刻的风雪似乎凝固住了,寒气刺骨。

“嗯。”一渡平静道:“我知道你远走雪乡,肯定是对我恨之入骨,你我之间,只能说是有缘无分,若有来生,你我还是做兄弟吧。”

“兄弟?哈哈……”柳红莲放声大笑。

他身上,纱笠上的积雪随着这声大笑剧烈抖动而簌簌滑落,笑过好一阵后,他才慢慢平复了下来,现在,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看着眼前这个老和尚了。

他老了,他也老了,两个人都已老了。

柳红莲缓缓抬手,手如柔荑,指若青葱,慢慢摘下了戴在头上的纱笠,随着几片晶莹雪花的飘落,几缕柔柔的青丝也被扯下,随风轻轻拂动,沾到了光滑如鹅蛋的脸颊上,明眸似水,风情万种,一张三十来岁半老徐娘的清丽容颜,出现在风雪漫天的空谷中,一段修长的脖颈雪白而细腻,在淡淡雪光的映照下,有种说不出的柔媚,如一朵孤芳自赏的雪莲花无声绽开,绝世而独立。

如果不是眼角那淡淡的鱼尾纹,说他花信年华或许都会有人信。

一渡老和尚愣愣看着眼前这个故友,眼神不再是古井不波,而是荡起了点点涟漪,喉结上下蠕动了几下,几次想要张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终究没有说出口。

“哎……”柳红莲轻叹一声,“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摘下纱笠,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见我样貌的人,我再问你一句,还想和我做兄弟么?”

……

一渡禅师深深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早已四大皆空,没有俗世的兄弟姐妹之情了。”

“哈哈……”柳红莲又是一阵大笑,“一渡,这话你说给别人听,或许有人会信,但是,我却比谁都清楚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的语气又变得和这寒风一样冷冽,“你是什么和尚?魔宗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拼命?你们魔宗的人都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不清楚么?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我会再去求月然班活佛网开一面,给你,还有你们那位佛子一条活路,难道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何谓佛?何谓魔?”一渡淡然道:“放下是佛,执迷是魔。”

“成佛,万众顶礼膜拜,化魔,众生人人喊打,佛如何,魔怎样,不过是一个为善,一个为恶,一个为众,一个为私。”

“佛在九天,高高在上,魔在凡尘,跌落尘埃,这世间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有多少口蜜腹剑的真小人?”

“天道为公,人道为私,天道即人道,天心即人心,人心,有公心,也有私心,人心自包容,你说,人到底是佛还是魔?”

柳红莲默然无语。

一渡老和尚抬眼环视了一圈这苍茫大山,入目皆是一片白茫茫,万物皆被覆盖在这皑皑白雪下,此时,早已看不到它们的本色,但是,当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时,相信用不了多久,冰雪终将融化,还万物本来的模样。

这时,风,渐渐小了,雪,慢慢停了。

一渡老和尚吸了口冷冽的山风,许久,又缓缓呼出一团热雾,“佛是佛,魔是魔,佛可化魔,魔可成佛。”

“佛,或许此生我都成不了,魔,我一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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