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大换血,没内斗才不正常。
但沈鲤气炸了。
不仅没有避嫌请辞,鉴察院这边在京的一共十二个票主里更是顿时有九人上题本自辩。
王锡爵和朱赓虽然获准致仕,但如今的新规矩是要等新人选出来再交接。
他们两个一起走到了皇极殿的明间,看了看皇帝面前御案上堆成两摞的奏疏,又古怪地瞄了一眼倔强的沈鲤及神情玩味的叶向高。
田乐也来了。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廷推结果。
“眼下还当真不好办了。”他先让刘若愚给王锡爵和朱赓赐座,“廷推当场就闹了起来?”
他问的是王锡爵和朱赓,但沈鲤冷哼一声:“廷推有成例,臣不知御书房和施政院打的什么主意。陈君庸为正,汪潜夫、朱兆隆为陪,这是公推结果!说臣党同伐异,以台谏之权谋天官之实,臣担不起这罪责!”
王锡爵和朱赓也是参加了廷推的,这是他们最后的“波纹”了。
现在只有五相在场,王锡爵叹了一口气:“臣推举的正是汪潜夫。右侍郎改左侍郎,没有汪潜夫在户部六年里勤勉任事、刚正不阿,臣不敢称有薄功。”
他为汪应蛟表功,但汪应蛟只是陪。
朱赓没说话。御书房一共就四票,存在感其实很薄弱。
叶向高则弯了弯腰:“是臣之过,奉旨主持廷推,未能好生劝阻。”
朱常洛淡淡看了看他低下的头颅。
暂领吏部主持廷推吏部尚书时他就被喷了一次,朱常洛向朝堂展示了一下对叶向高的信重。
但这个鼓励,好像让他飘了一点。
“太常宰推举大宗伯改任大天官,被人当场说了那么一句任人唯私,似乎也确实不便劝阻了。”
叶向高弯着腰微微心悸,皇帝嘴里有些挖苦味道。
他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
朱常洛指了指面前的两摞奏疏:“弹劾的与自辩的,朕都看过了。这里没有旁人,不如坦诚直言吧。你们四人,不妨当场把你们心目当中应该接任的人选,接任之后应该补选的二三品大员名单都写上。”
说罢就微微摆了摆手,刘若愚又让人捧着四个盘子走到了他们面前。
盘子里笔墨纸砚都有,叶向高不由得愕然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却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
“臣等不敢……”叶向高这回站了起来,本来想弯个腰行揖礼的,想了想又跪了下来,“臣忝任太常宰,进贤院虽有选贤之责,然两相诸尚书,臣等岂能妄自荐选?”
朱常洛没有抬头,用茶碗盖拨了拨茶水:“廷推之时总有一票的,有什么打紧?写吧。”
田乐平静地看着他们。
只见王锡爵颇为磊落,已经在开始写了。
朱赓犹豫了很久,沈鲤则先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也提起了笔。
叶向高像是因为要起身坐回去,才最后一个动笔。
但他坐下之后,眼神还是微惊了一下。
没过多久,四张纸都呈到了朱常洛面前。
笔迹他都认得,知道哪些人是谁心中意向。
于是看完之后他就问叶向高:“怎么只隔了一夜,太常宰又改荐陈君庸了?”
叶向高低着头有点尴尬,讷讷说道:“陈君庸为官公正廉明,不畏权势,极重法度。自隆庆五年累官而至云南巡抚,去年与缅甸一战也功不可没。升任吏部尚书,最是得宜。”
“得太岳公保全,又能悖太岳公之意。按察陕西,能够临机专断,奏请父皇恩准他在陕西募捐救灾,不畏毁谤。”朱常洛点了点头,“平生不为过分事,惟适当而已。他虽然这么说自己,但却是个有原则的人。朱中书也推举他,既然如此,怎么有如此多弹劾鉴察院一同保举他的?”
沈鲤站起来作揖:“臣是召过院议,也去信各道监察御史、六科说了说臣的意思。陛下既设鉴察院,委臣以台谏重任,臣不敢尸位素餐。台谏权责虽重,但若所选非人,终究也只是纠劾。若大天官选用得人,鉴察院不知要轻松多少。说臣这是结党,臣不敢苟同。说臣是在伐异,臣不认。说臣会同科道推举督抚为大天官,许诺为科道言官开坦途,更是无稽之谈!臣为国不惜身,陛下明鉴!”
朱常洛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之后叹了一口气:“厉行优免,学政水利路桥,京察岁考,这些年人心不安,京里京外确实都畏鉴察院。沈御台谋国之心,朕自然知晓。但是过犹不及,御台何必当廷与他们吵起来?”
“……臣失仪,请陛下责罚。”
朱常洛先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他们几人。
“互相交换意见,不致于一叶障目,那是好的。遇有二品以上大员廷推,鉴察院人多,若凭科道公心力推贤能,那也是好的。但是若仗着人多,违背了公心去交换什么,那就不好了。”
沈鲤和叶向高表情都微微凝固,不敢言语。
田乐看着皇帝,心里颇为欣慰。
他虽然没有参加廷推,但是至少知道后来的“票型”分布。
这一次,明显是叶向高和沈鲤有什么交易,也许还要加上朱赓。
陈荐陈君庸确实是个适合的人选。父亲是个吏员,从小就对地方上的事一清二楚。难得的是这种家庭出身,倒没沾染吏员这个群体的一些恶习,反倒极有原则。
他从松江府通判没做多久就直接被张居正提拔为一道监察御史,这当然是受了张居正的恩。后来张居正想要他搜集郑继之的黑料打压郑继之,陈荐回来后反倒大力推举郑继之。看陈荐说得头头是道,张居正都只能说是正在考察郑继之,想要重用他。
要不然,郑继之也不能顺利地一路做到朱常洛登基时的大理寺卿,现在改任刑部左侍郎,成为赵参鲁之后刑部尚书的热门人选。
皇帝说陈荐担任陕西按察使时的事,也能看出陈荐的担当和名声。陕西遇灾,换做别人当然是奏请朝廷拨银赈灾,陈荐却是奏请允他在地方募捐救灾。
募捐这种事,是要能力的,也是要不怕被人忌恨的,还要有威望。
没有威望没有能力,募得到吗?让人把银子拿出来了,没用到实处,自己立身不正,不怕被人弹劾敛财、搜刮地方吗?
现在陈荐竟然以三十五票成为吏部尚书的廷推正选,除了鉴察院那边的十九票,另外一房两院里的二十六票竟有十四票给了他。
两个陪选都是个位数的票,其他被推选的人更是个个一两票,说没有私下先串联好是不可能的。
陈荐做吏部尚书,郑继之也大有可能接任刑部尚书,他们两人有渊源,这回更是可能凭鉴察院力推才上位,以后从官员选任到考察,再到万一受劾犯事时的三法司查案都能受到鉴察院体系影响,这才是让那些看到推举结果之后忍不住当场爆发的官员们忌惮的根本。
朱常洛看着叶向高:“太常宰,朕下了旨意让女真诸部带齐敕书朝觐,你以为李道甫足任大宗伯?”
“……李道甫总督漕运已近九年,考满该改任了。臣以为,李道甫之才,用在礼部或能于经略辽东一事上大展拳脚。”
“哦?你知道朕要如何经略辽东了?”
“臣……”叶向高又离座跪了下来,“陛下要女真诸部带齐敕书朝觐,自然是要经略辽东了。枢密院军机,臣不敢窥探。既然愧任太常宰,自然要时时为陛下分忧。”
怎么经略辽东,是枢密院的内部会议。
但一道旨意发了下去,聪明人自然知道礼部后面是关键,就因为礼部过去是通过主客清吏司来主管外藩朝贡等事的。
所以叶向高和朱国祚都把重心放在了礼部。
朱国祚还没资格参与这个会议,但叶向高写下了自己心目当中的人选:他认为朱国祚可以接朱赓的位置,那么礼部尚书自然就空出来了,可以由李三才这个强势而又心机深重的人来接任,配合皇帝经略辽东。
虽然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朱常洛准备怎么利用女真诸部之间以及他们与朝鲜的关系来搞事,但他觉得李三才在这个位置上适合帮着皇帝去搞事。
总督漕运快九年了还不能进入中枢,李三才是个什么样的人,朝堂大员们心里没数吗?
“起来吧。”朱常洛淡淡说道,“为国而计,思虑周全而深远是好事。不过哪些位置更重要,哪些位置不重要,那也不是一成不变。还是那句话,要出自公心。吏部尚书还没推选出来,朕还没点选谁,就先把所有位置都想到了,何必呢?若朕点选了个意外之人,是不是一轮一轮地只把心思用在这些地方?”
“……臣等惭愧。”
田乐看着他们四人一同请罪,只不过语气不一。
朱常洛提起朱笔圈了一下:“既然陈荐众望所归,那就让他来做这大天官吧。从云南到京城,路途遥远,王卿,朱卿,你们再坚持数月。”
“……是。”
“六科和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参与廷推,本就只是十几年前才开始。如今群情鼎沸,接下来二品要员以上廷推,就只六科都给事参与吧,十三道监察御史专心地方,不要今年一整年都把心思花在京里。”
皇帝一句话给鉴察院减了十三票,沈鲤心头一堵。
他没有私心,但确实想在几个关键位置上让朝廷选用得人。
现在皇帝这么处置,岂不是让朝堂上下都觉得:皇帝也认为鉴察院在党同伐异?
想起皇帝说过犹不及,沈鲤跪了下来摘下官帽:“臣也老了,恳请陛下恩准臣骸骨还乡。”
朱常洛看着这个人精堆里的暴脾气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