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如今皇帝是在太上皇帝忽然接连中风之后,受禅御极的。
那天夜里见过皇帝的人里,定国公徐文璧已然离世,英国公张维贤离京去犒军了,赵志皋和沈一贯都已离朝,萧大亨已任南京。
但还是有不少人再次被召来了。
田义和陈矩言中之意,众人都明了。
这恐怕是真正要托孤了。
但太上皇帝开口能言了?
众人大多已经阅历丰富,稍微转念一想,就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变故,要不然皇帝为何不阻拦这件事?
已经快四年了,一直瘫卧在床,渐渐油尽灯枯也很合理。既然泰昌二年的正旦节曾有二圣临朝,群臣都见过太上皇帝安然高坐毫无异样,其实皇帝得位已经不必再多揣摩,也不必揣摩。
他毕竟就是皇长子。
只是如今刚刚恢复了张居正的名誉……
进入专门收拾出来的殿内,只见皇帝跪坐于床榻前的脚踏上,握着太上皇帝的手。
而太上皇帝身形消瘦,此刻却靠坐在床头,脸颊上有些红润。
听了他们的参拜,嘶哑生涩又顿挫的声音从朱翊钧口中传了出来:“平……身……”
申时行听到他的声音,眼中顿时落下泪来:“圣上……”
“都起来吧。父皇挂念,有些事要嘱咐你们。”
朱常洛背对着他们说出这些话,众人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朱鼎臣也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此时看着太上皇又能开口说话了,心中不由得惊恐——他恰好是被召来的群臣之中水平比较次的。
而武定侯也差不多,虽然当时上一次托孤没他的份。
张嗣修和张懋修见自己二人也被召来,隐隐想到可能与父亲有关,心中心情十分复杂。
“这几年……辛苦……你们……”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王锡爵和其他这些熟悉的面孔,眼神不免怀念、感慨又自伤。
这一刻,他脆弱的一面到达了顶峰。知道自己只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也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双目之中红了红。
“皇帝……做得……比吾好……”朱翊钧顿了顿,“你们……有功……”
听了这几句,众人心头大石落了地。
已经都这样了,再没什么比父慈子孝更好的结局。
殿内顿时一片哭声,群臣连称不敢。
朱常洛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李太后当夜在朱翊钧面前到底说了哪些话,让朱翊钧再次中风。
而这么久以来,朱翊钧的状况时好时坏,中途不是没有其他小病。
朱常洛一直做着他可能随时驾崩的心理准备,毕竟这还是在明朝,已经二度中风的人,真的不可能有机会再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第三个冬天,他毕竟没能熬过去,尽管已经熬过了一大半。
但谁能想到在“回光返照”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里,他忽然能开口说话了呢?
尽管也只能说话,说得很艰难。
可他让朱常洛放心,说了一个让朱常洛很震惊的决定。
现在就是朱翊钧要对这些臣子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让这些臣子知道,这个决定是他朱翊钧自己做出来的,在他弥留之际。
“……你们……兄弟……上前……”
殿中又有什么其他兄弟?张嗣修和张懋修二人上前了一些跪了下来。
朱翊钧缓缓地看着他们的脸,申时行等人望去时,只见他的眼眸之中有探寻、有怀念、有懊悔,也有一些自责。
或者这是他们心中的猜想,但至少那个眼神是柔和的。
“……都……作了土……”朱翊钧闭上了眼睛,仿佛枯木挤压出来的喑哑声音中有叹惋,再睁开眼睛时有了泪光,“大行后……张师父……陪祀……太庙……”
申时行等人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朱翊钧。
大明开国以来,前后只有十八人配享太庙,都是太祖、成祖的功臣。
这十八人里,只有姚广孝、刘基算是文臣,而姚广孝神主又已经被世庙移出太庙。
就算刘基也不算纯粹的文臣,毕竟他生前受封诚意伯,其后伯爵更是只传到第三代又因罪被夺。是嘉靖十年时,他才被增加到配享太庙的功臣名单里。
加上嘉靖十六年又增加的郭英,如今大明太庙之中就是十七人陪祀在太祖和成祖庙庭。
更无一个是纯粹的文臣。
现在,朱翊钧提出来,希望在他大行之后,让张居正在太庙里陪祀他。
群臣不由得看向了皇帝的背影,而张氏兄弟已经呆在了当场。
他们两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焉能不知配享太庙是何等恩荣?
是是非非,都作了土吗?弥留之际,万历皇帝这最后一个愿望,到底是他自己希望的,还是皇帝的奏请?
“……汝默……元驭……”朱翊钧又喊了两人的名字。
“老臣在,老臣在……”申时行哽咽着连连点头,上前去了一些。
“……吾……功过……”他哽咽了一下,眼神之中带着祈求,“国本……该早听……卿等……”
想着那漫长的国本之争给自己带来的风雨和是非,申时行和王锡爵不禁百感交集,一同落泪。
“圣上御极之初,信重太岳公新政十年致有中兴;壮年不幸病重,当机立断禅位于宽仁勤勉之嗣君!多年以来,皆臣下聒渎激扰,圣心早知陛下既贤且孝。百年之后,青史悠悠:圣上陛下奋中兴大明之志,臣等相继辅佐明君平四海波澜!丹宸既永固,国祚万年青!”
当年,万历皇帝还没有那么消极。相比王锡爵,申时行更了解他。
什么功过?到了此时,大明已经在他儿子手上有了一番新气象。
他只能靠内臣去搜刮到的钱,他的儿子已经有了不同的手腕。天下隐患虽然不少,但优免毕竟是要厉行的,儒学必定是要更新的,大明必定是要中兴的。
儿子比他有着更坚定的意志,有着更成熟的手腕。最不同的是,他儿子有着比他更愿意去应对难题的耐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本该早定,既是对申时行和王锡爵“认错”,也是想大家在他死后不要埋汰他。
让张居正配享太庙,不仅是张居正配不配的问题,也是他自己配不配有人陪祀的问题。
要不然,朱家的太庙里为什么只有太祖、成祖不寂寞?
可这也暗示了:他现在是全力支持儿子把想做的事情做下去的,不惜腆着脸求个有人陪祀的身后名,也借此来激励辅佐他儿子的臣子们。
毕竟有一就有二,朱元璋和朱棣这对父子之间,难道九泉之下就好相见?但他们毕竟是共同开创了大明的基业。
所以申时行说,这是他们父子二人一起奋中兴大明之志,这是从隆庆六年他登基重用张居正就开始了的、只是中间多了些波折、最终他又在病重之际做了极为正确决定的一个“连续剧”。
不会有人重点描摹中间那十几年的故事的,那只是柱国忽倾、朝中一时纷乱罢了。
朱常洛第一次回头面向群臣,诧异地看了看申时行。
“……申少师所言正是。父皇与张师父君臣相济,方有皇儿再接再励之根基。”
他称呼着申时行受封的少师之衔,顿了顿之后回过头去对朱翊钧哽咽道:“父皇既有此愿,进贤院和礼部该好生办了。父皇,皇儿不孝,恳请父皇挽留申少师。太岳公文集,父皇实录,非申少师主持不好编修。”
申时行看着朱常洛的背影,又跪了下来磕头:“臣虽老迈,不敢辞也!”
朱翊钧放心地说道:“……甚好。”
那一段难堪的故事,申时行知道得最多。
他来主持,自会好生涂抹,让两人在青史上都别那么难看。
“田……枢密……宁远侯……还有……”他一一看了过去,再说了对臣子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好生……辅佐……皇帝……”
有先有后,但没有不明白的: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却几乎全靠张居正撑起他一朝功绩的朱翊钧,这是正式而亲口地对群臣把江山托付给已经做了三年多皇帝的儿子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的状态已经明显比之前要差了很多,奄奄一息。
今天在场的臣子这么多,人人都受了莫大的震撼。
他们告退离开后,其实就将进入准备国丧的节奏里。
最终只有父子二人心情复杂地四目相对,李太后也终于悲痛地走了过来,看着饱受病瘫之苦三年多的儿子。
今天他开了口,却没有抱怨什么。
如今他看着朱常洛,又看了看李太后。
“盼能……赎过……盼……江山……永固……”
他始终没有对朱常洛说一句温和的话,朱常洛也不需要。
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现在即将会少一个人知道。
李太后痛哭出声:“苦了你了……苦了你……”
朱常洛看着仿佛释然的他,心里知道可能是纳了张双梅为妃、恢复张居正名誉的事情刺激了他。
不是那种被气到了的刺激,而是终于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那种刺激。
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走向终点。张居正被平反了,后人如何议论他?
儿子如此艰难地一点点解决财计问题,天下官绅不情不愿的怨情时时爆发,“菩萨示警”的大明江山即将三代而亡会不会成真?
这些天,恐怕是他这一辈子最忧心国事的日子,带着对张居正当政时大明总体往好发展的怀念。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究还是缩到了张居正的“羽翼”下,想沾他的光留下一点好名声,也帮儿子给天下臣子画出一个饼来。
不到两刻钟之后,京城陷入连续不断的钟声里。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紫禁城阖宫缟素,太上皇帝驾崩。
不管是官是民,都要换上丧服,以日易月,为太上君父服丧二十七天。
已经被下令要进京的诸王这次倒赶上了一件大事,刚好参加朱翊钧的葬礼。
但京城官员和在京士子们已经知道了那个让他们震撼不已的消息。
太上皇帝遗旨:生前就获封上柱国、太傅、太师的张居正张文忠,陪祀太庙,君臣公飨血食。
大明文臣死后尊荣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