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到了南京城。
毫不意外,耿定力是被安置在囚车之中带回来的。
不知是没受过这苦还是昨天被用过刑,总之现在脑袋耷拉在囚车上,人事不省,不知是生是死。
南京诸官在城外看到这一幕之后,目光主要停留在萧大亨脸上: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耿定力已供认不讳,乐平上程家实受耿定力指使。水师官兵失职,亦是耿定力趁水师尚无督帅之时指派巡江,错开了假冒之倭贼。”
萧大亨从张益、叶向高、郝杰、赵参鲁等人脸上一一看去。
“诸位勿惊。倭船进了运河,实因那倭船并非自海上入的长江,仍与水师有关。个中情由,守备厅会议上郝参赞自知。”
说罢只带着耿定力去了刑部。
而他提到了守备厅会议,众人不由得看了看郝杰。
“郝参赞。”成敬这时才说道,“移步守备厅吧。”
郝杰心里一沉,但脸上却并没表现出来。
难道先是耿定力,然后是他?
但成敬在来南京之前就掌着御马监,提督四卫营。
如今在镇江与南京之间扎营的勇卫营白杆左掖营,暂听他调遣。
今日北镇抚司全体和勇卫营的统军千户秦良玉也带着其兄秦邦翰百人来了。
内守备厅在南京皇城的西南角,南京五部五府都在皇城南面,南京三法司都在钟山西北侧的后湖畔。
从姚坊门进了外郭城,大家暂时同路。
“……与水师有关,莫不是水师官兵为虎作伥?”走在后面,张益开口说了一句。
“守备厅会议……”叶向高望了望南面,“成公公抵留都后,魏国公奉口谕祭孝陵,平夷伯也离营巡江,这守备厅会议难道要缺两人?”
他和张益对视了一眼,而后又错开。
如果一个耿定力不够,再加上南京兵部尚书,总该够了吧?
南京户部是利益上实质的六部之首,南京兵部却是典制上的六部之首。
毕竟南京最高的权力中枢是守备厅会议,而六部之中,唯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名义上,南京兵部负责整个南京周围的江南防务,管辖着二十余万地方卫所兵力,还负责江南的马政、船政和驿站。
但这只是名义上的,这些兵权,实质上由守备厅的众人共同掌握,其中又以守备太监为首。
长江水师编制独立,管辖权只在守备厅。若说与水师有关,如今守备太监、南京守备总兵官和协同守备都换了人,只有郝杰还没换。
大家都默认郝杰此去凶多吉少。
南京守备太监日常看上去只是管理仍留南京的皇城,但实质上掌握着两项极为重要的权力:军权、财权。
军权是通过南京守备厅实现的,这是替皇帝看着南京。
财权则是则是掌管着整个江南除金花银之外的其余土贡和采买。
另外,留都南京的皇城内,仍有一整套内臣系统。人数虽少,但二十四衙一应俱全。
因为代表的是皇帝,那么如果江南谁真的最像土皇帝,其实便是守备太监。
从太平门进了南京城之后,众人自皇城的北安门进去,自北安门内大街到了南京紫禁城北面的玄武门外就分道扬镳。
成敬、骆思恭、勇卫营统军千户秦良玉和郝杰一同往西,绕厚载门西街再转南去南京守备府。
南京诸官则从厚载门东街转南,出了皇城东安门再沿东皇城根南街去东长安街南面的南京文臣诸衙。
出了东安门,他们就看到了刚从朝阳门回来的魏国公。
“魏国公。”叶向高惊讶地问,“孝陵祭祀已毕?”
“奉圣谕,自不敢怠慢。”徐弘基和他们见礼,“礼部司祭官也在此。正好内守备遣人过来,就没有多耽搁。诸位大人,我还要赶去守备府,失礼了。”
说罢匆匆往南先行。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他们的默契。
“祭祀不可轻忽,当真礼成?”叶向高问着南京礼部仅存的一个郎中。
“……魏国公准备甚周。”他只是言简意赅的回答。
“看来平夷伯自然也恰好巡到了南京城外。”叶向高看了一眼张益,语气意味深长。
“先回衙吧。”
张益心事重重。
现在仿佛命运被掌控于别人手中,耿定力人事不省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心安。
他自然不可能已经死了,可那又显然是担心耿定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嚷嚷什么,这才用了些什么手段吧?
那么耿定力到底说了什么?
萧大亨让他们别惊慌,但他们只能惊慌,却不能真做什么。
造反?潜逃?
江南此后当然有其他消极抵抗的手段,但钦差来临后,他们这些江南要员却很难立即又掀起波澜让朝廷退让。
朝廷如果不退让,他们不就跳到了枪口?
外郭城的后湖畔,南京三法司的首官们已经看完了卷宗,个个面无人色。
“本钦差已经大体把案情问清楚了,接下来却是三位要将功补过。”萧大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倭寇劫粮案是表,江南抗税案是里。积欠的田赋就不是应缴之田赋了?个中轻重,你们自知。”
“……钦差大人。”赵参鲁后怕不已,“此前劾议锦衣卫私押罪囚,南京三法司是不得已而为之。”
“与内臣斗,与厂卫斗,本钦差懂,陛下也懂。”萧大亨摆了摆手,“这自然不怪你们。只是若仅仅过问倭寇劫粮案,岂非因表失里?三位,江南其他的大案,自然该当南京三法司来审处,三位可明白?”
“明白!明白!”
不管如何,他们三人是长舒了一口气。
都说到将功补过了,他们三人自然无事。
可如果江南抗税案才是本质,那么户部……
赵参鲁赶紧率先补过:“钦差大人,恐怕应天府衙和南京留守上直卫、南京五城兵马司也要……”
“你提醒的甚是,不过守备厅上自有安排。”现在萧大亨只是看着他们三人笑问,“对于这江南为何因为未言蠲免便群起抗税,三位知道些什么?”
“这……”
难道他们也要先说点什么证词?
南京守备府那边,成敬就干脆得多了。
“你虽不能调兵,但江南诸卫武官铨选、俸粮名册,你还是能过问的。”成敬看着郝杰,“此前大司寇那边传问南京六部郎官和地方文武,他们自是说得滴水不漏,但和牛抚台从诸府查明的情况却不一样。”
“成公公所言何意?”郝杰内心愈发警惕。
“咱家给你个机会。”成敬盯着他,“谁对你说什么太湖水匪为患,让你传告镇江卫、苏州卫、宣州卫用心分守的?你不必惊慌!这只是例行公事,你自然谈不上什么过错。咱家只想知道,是有公文行到你兵部,还是什么人就那么一说?”
看着成敬灼灼的眼神,郝杰看了看魏国公和平夷伯,又看了看站在成敬身后的骆思恭和秦良玉。
但就算是这三卫把注意力都投向了太湖方向,又与萧大亨所说的长江水师有什么关系?
他额头上沁出汗珠。
“看来是没有公文了,毕竟诸府并未上告有什么太湖水匪。”成敬冷冷地说道,“那么郝杰,你听到是倭寇劫粮,难道不怕?”
“……我……臣……”郝杰语无伦次,终于知道再无侥幸。
“南京兵部管船政,在你兵部的账册上,水师昔年缴获倭船早就腐坏了。新造战舰和九舰修缮,数目和平夷伯这边清查的也对不上。耿定力已经悉数供认,现在咱家只问你,你知不知道还有倭船尚好,还有倭船被耿定力交给了程家修缮,当做新造战舰来要那些船政银子?”
“我……实在不知……”
再怎么样,失察要好得多。
“好!若此事你不知,那么承造新舰,为何不是给龙江船厂?”
“成公公,这些银子都只是给了水师。再如何造办……以前是耿定力和襄城伯在管啊。”
成敬冷笑着问道:“你也不查、不验、不闻不问?咱家问你,知不知道为何不让龙江船厂来造办?”
“……成公公,自然还是给龙江船厂的。只是龙江船厂既要造办漕船,还要造办水师舰船……其实有不少也是委出去了的。这些都是诸部各有职分,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啊。”
“这便是说,南京户部、工部也难辞其咎。”成敬挥了挥手,“咱家不问案。咱家奉旨守备南京,大司寇率北京三法司奉旨南下办案,耿定力已供认不讳。郝杰,你何去何从?”
“我……臣……”郝杰自然也不是傻子,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臣只是贪了些银子,陛下恕罪,臣无论如何也不敢不忠啊!臣委实是被那耿定力害了,臣委实不知水师还留着那些倭船骗银子。说有太湖水匪的,也是张益,他说积欠未蠲免,今年夏粮秋粮不容有失……”
成敬目的达到,冷哼了一声:“骆镇抚,送去大司寇那里吧。”
名义上的南京六部之首,实际上却只是利益分配的边缘角色。
但他恰好能影响江南兵权,也能被利用来让朝廷忌惮江南卫所沆瀣一气。
现在郝杰明白了皇帝安排这么大阵仗南下,是要把军权、财权都梳理一遍。
那他还能逃脱这一劫吗?
这个时候,张益也在留心着守备府那边的动静。
但是守备府在皇城内,南京户部在皇城南面的承天门外。
他不知道郝杰被北镇抚司摘了乌纱帽和官袍正押往宣武门,但有人赶到了南京户部,一脸惊色。
“大司农……清凉门外……倭船……倭船开进了莫愁湖……”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