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漆黑很多年了,大地冰凉,湖泊高歌,叶藤如海。它像是照进来的第一缕曙光,直悠悠地闯进整个世界的中央。
男孩拼了命的抓住那缕光,拖着残破的身躯,骨肉四散,泪水滑入血泊,光晕徜徉之处唯有目光与指尖可以触及。血液无端燃烧,脸颊灰瓷一样破碎,他本就应死的命运仅仅只被暂缓片刻,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一样。
他想他应该是摸到了,温暖而明亮。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大眼睛去看,泪眼朦胧里,藤蔓与黑暗都被晃开,眼前只剩下那一点白光。
它从视线最远的地方赶来,像铺展双翼的巨龙,明晃晃笼罩四野。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大地自西而坐,视线里是一片原野,荒草发丝一样舞动。原野的尽头被一条长过时间的线隔开,线的那一头,是蔚蓝色的波浪起伏的大海。
巨大的落日悬挂在海面上,烈云掩映,昏黄如画。
女人坐在原野与大海的分界线上,那大概是极高极高的悬崖。黄昏泼墨般汹涌不掉白袍飘转,他看见了金红色的淡淡纹路在其上流转。
她散漫着一头长发,像是清风里的流线,在日暮里擦着白云起伏。
男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迈起完好的双腿,走到女人身边。
“这是,哪里?”
“断神坡,坡顶。”quya.org 熊猫小说网
他用手触摸着远在天边的落日,“为什么是白天。”
“子夜穷极,吾求以黄昏。”
男孩转过头,盯着女人——他不曾见过那样妙曼的身段,那样质如白云的衣衫,那样动人到让人难以忘怀的脸庞,那样稚嫩而苍老,幽郁而清明的眼睛。
他走近女人,在她身边坐下。
忽然他张开双手,环抱着女人,豆大的泪珠不停从脸颊两侧滑落,微风吹拂他的短发。女人的发丝拍打在他的脸上,带来阵阵悠远的芳香。
和女人比起来男孩显得很小巧,可他却固执的抱着女人,不停地哭泣。
女人像是呆住了,他转过头盯着这个男孩,他哭的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不知为何而哭。
“你为什么哭。”
男孩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越加紧地抱住她。
她沉默了一会,侧过身,伸出手,同样用力地抱住了男孩。
当她在悠久的岁月里又走过了很长一段路的时候,某个清澈的下午,她又一次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他抱着自己哭泣的情景。她起初以为男孩是在为他自己而哭,直到某个偶然的瞬间,她突然明白了,男孩是在为她而哭。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有紧紧抱着她哭泣。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了,可是那个下午,她为那个男孩歇斯底里大哭了一场。
“你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吗?”
崖边略高的几株荒草随风摇摆。
女人没有回答。
男孩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同她看着云海起伏。
时间滴答而过,海面粼粼的波光退散,烈云绕着残阳翻滚。
当整个天地间红彤彤一片时,女人终于再次开口。
“悲烈的恶人要用远海小城的局运撬动世界的天平,他们枉顾无辜人的性命,竖起耸入云霄的结界,这界吸食人的血与气,终日不消,小城人必死殆尽,无人可护。”
“他们将界的开关藏于城主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男孩转过头猛然盯着女人,眼里的惊讶像平静已久的湖面突然惊起的水花,难以抑制的疼痛和压抑波纹一样在五脏六腑里激荡。
“你是说,我们都会死吗。”
“结界还在,就有人会死。”
他沉默了片刻,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男孩忍不住又悄悄侧起头,打量着女人。云海与浪花掀起流光,在她眼里流过,虽始终不曾流露表情,却总觉带着淡而又淡的笑意。
清风拂过,天地与欣愉就映在她眼中。
“你说得对。”
“你知道吗,那些身上镌着红色图案的人,他们身轻比肩鸿雁,力大能倒山岳,每一个人,都像是从神话故事里走出来,有寻常人没有的力量,做寻常人想不到的事,我未见他们时或许济困扶穷,我见他们时,他们救人于水火。我打心底里喜欢他们。”
“他们定能找到开关,解出小城人的活路。”
“他们找不到。”
“嗯?”
“即使找到了,他们也解不了。”
“此天地四方,知晓破解之法者,只我一人。”
男孩踉跄着站起身来,紧握着衣角,呼吸禁不住变得粗重。“那你......”
“我怕死。”
女人转过头来,静静注视着男孩,残阳透过她墨一样漆黑的眸子,像是浸染了一抹鲜红如血的云雾。
男孩惊颤地望着她,心不明缘由剧烈地跳动。
“可是会有人死。”
“总有人要死,为什么是我。”
烈云当空,清风四起。
天地诡谲云涌,搅得男孩的心绪乱荡。他望向海浪的尽头,云朵棉絮一样涌裹,大日将没,四下比白露的晨昏尤凉。
他喜欢海风袭来,拂过衣袖。他想女人应该也喜欢。
“那你告诉我,我去。”
飓风狂浪一样袭过,吹得男孩的宽袖猎猎作摆,整个人像是浸在深海的暗流里。
没有人应答。
仿佛落日屏退天幕前喷出的最后一口气。狂风呼啸,海浪翻滚,天地草木腾摇不息,万物剧烈地变化。
这么持续了许久,女人似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被奔腾的风浪掩没。
不知男孩是否听清,只是静默站立着,望着天际出神。
日暮明灭不定,在高高的原野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不停闪烁的影子,仿佛游蛇匐于荒草。
时光夹缝而行。
当大地灰暗,日光彻底隐去,天空泛起蓝白色的清光时,男孩转过身,向着原野后的密林行去。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向远处一颗大树,在那里,虬筋扎根的土地上,竖立着一柄极为修长的黑鞘长刀。
“借你的刀一用。”
女人无声。
他小跑着走到大树下,捧起插入土地的长刀,环抱在胸前。刀身高俊,男孩这么抱着显得有些滑稽。
远处密林幽暗,男孩迟疑了片刻。
“凡你所见,皆为幻象。顺着坡一路向下,可出长林。”
男孩不再犹豫,就欲深入密林。
身后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可以去,也可以将解法告诉任何一个人。不论是谁去,都一定会死。”
男孩顿住了,宽袖仍被清风吹得缓缓晃荡,背却挺得笔直,环抱的长刀这一刻像是与他融为一体。
...
高坡的原野彻底遁入了夜晚,天际隐有星辰闪烁。
女人仍坐在悬崖边上,清风已不再拂过她的衣襟。
三道身影悠悠出现在她身后。
“阁下好手段。”
“一个幻象困我三人良久,前所未闻。”
三人中间那道身影,鲜红的护铠包裹全身,明黄色的寸发张扬而立。
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半空闪烁的繁星有那么一刻停滞了,时间仿佛静止。随后,有什么东西像是要驱散黑夜,透出灿白的强光。
时间恍若倒流。云雾四散翻腾,大日海上升起,天地转瞬即明;狂风呼啸,海浪奔涌,草木摇晃,四下昏黄一片。
一如此前黄昏之景。
不同的是——
赤红的大日喷涌热浪,烈云仿佛饕餮帘卷。
天地万物在这热浪下嘶成蒸汽,成千上万缕白烟袅袅向上。
女人缓缓转过头,墨一样漆黑的瞳孔里,血红的云雾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