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天,方晋阳和陈子方一同来找张文海等人谈论时事,大家也都在家里憋了好几天了,这一见面,自然有很多话想说。
因住处没有厨娘,这些天他们都是花钱请旁边的酒楼送菜过来的。送来的饭菜到底不如热气腾腾刚端上来的,于是有人提议,不如大家一起去外面边吃边学。此时乡试在即,外面的酒楼里学习气氛也是十分厚重的。
西大街附近酒楼饭馆林立,但最受学子们喜欢的,还是这间状元楼了。无他,名字太吉利了,凡读书人谁没做过状元及第,打马游街的美梦。
他们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果然都是些做学子打扮的人。文人骚客聚于一堂,自然是谈论些文章和时事的。
他们几人一下子就被这浓郁的氛围感染了,也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开始讨论起来。
过了一会,他们点的酒菜上了,众人便将桌子上的书本整理了一下,张文海一个不小心,将自己夹在书中的一张纸弄掉了。
薄薄的纸被窗口的风一吹,便到了不远处一桌学子的脚下。那人似有所感,弯腰捡起这张纸看了起来。
张文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笑着走过去,说:“多谢这位兄台,这张纸是刚才被风吹过来的,还请兄台还给小生。”
那人看完之后,笑了笑,没有将纸还给张文海,反而还将它递给了桌上的其他人。
他有一个同伴看了纸上的文章后,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你们快来看看,这也算文章,笑死我了。”
有一个不嫌事大的还读了出来:“……犹记村头老柳,余幼时攀爬其上,不甚快哉,不知枝叶今尚存否?余之向学之心,就如这村头老柳,虽力有不逮,仍一心向前,无所畏惧……”
其他听见的人也笑了起来,学子大多都自比梅兰菊竹这种高雅的植物,从没人会自比为柳树这种东西。除了比喻的东西之外,文墨也有不通之处,像是刚学写文章的人写的。
这其实是张文海学累了的时候写给自己的鼓励,因为他觉得不是做文章,便随手写下这些话。
张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发迹的,五六岁的时候,他还和其他人一样,住在村子里,每天都在村头的大柳树上爬来爬去。
有一次打雷,一个轰雷下来,这棵树立刻着起火来,烧的漆黑一片。当时大家都说,这棵几十年的老树应该保不住了。谁知道,第二年它又生出了新叶。这样顽强的生命力,是村子里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幕。
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嘲笑,张文海自然很羞愤。但是他写的确实不怎么好,所以他在他们笑过之后只问了一句:“敢问几位可以还给我了吗?”
那书生撇撇嘴,感到无趣,到底还是还给他了。
“啧,怎么这么窝囊?”
张文海当作没听见,拿着纸回了这边桌子,方晋阳问他:“阔之,怎么去了这么久?”
“无甚,找了一下。”张文海不想多事,便笑着掩饰。
其他几人也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情,见酒菜上齐了,便招呼大家赶紧吃喝,一顿推杯换盏,让张文海刚才的郁气消散了一些。
吃完后,大家又让小二收拾了桌子,换上几盏清茶,重新将刚刚没讨论完的东西拿了出来。
众人讨论的正激烈,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几声嗤笑。张文海抬头一看,又是刚才那一桌的书生,他们伫立桌旁,不知听了多久。
“阁下可知非礼勿听四字何解?”江淮不悦地看着这几个面带讥讽之人。
“呵,你们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讨论,旁人便是不想听也做不到,又何来非礼勿听?”吕钦均说道,这是刚刚第一个嘲笑张文海的人。
“不经别人允许贸然偷听就是非礼勿听,不在乎是公开还是私隐之所。何况几位听便听了,还发出嗤笑声,实在是无礼。”周承远皱眉,对这几人印象很差。
“我等非故意偷听,只是想要出门,这是必经之地。我们恰好听见你们在讨论,所说的东西引人发笑,便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了。若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自己。”余夜迟反唇相讥,这是刚刚读张文海文章的那个。
“强词夺理!我们所说的东西如何引人发笑了?”
“你们刚才说到的那个典故,在最新的四书集注上已经修正了,和原来的意思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笑你们连四书都没有读通,还学人家高谈阔论,岂不可笑?”王诚义说道,这是最开始捡到纸张的那个。
几人面面相觑,这四书集注每年都会新修,一般来说只会修订有误差的句子和句读,没想到连典故的含义都修改了?这确实是他们的错漏,也不能怪别人发笑了。
于是陈子方抱了抱拳,说道:“多谢兄台指出,我们回去必会好好研读,只是兄台所言,未免有些刻薄了。”
“我听你们的口音,大概是甘州府那边来的吧?你们是府学的,还是县学的?”王诚义忽然问道。
“我们乃是袁山县学学子,兄台打听这个是为何?”
“哦,这也难怪了,一个小小县学,孤陋寡闻了一点也不足为奇。恐怕连你们的山长夫子都不知道,又怎么能难为你们呢?”王诚义笑了笑。
“是啊,小地方来的,恐怕最新的四书集注还买不到吧?要不要我们送你们几本?”吕钦均跟上。
“唉,近几年的学子水平也太差了一些,偏偏一个个的都心比天高,也不知是怎么样的腐儒才能教出这样一群学生。”余夜迟故意大声叹气。
状元楼里的其他人都已经熟悉这种场面了。没到乡试之时,便会有无数书生聚于此地。自古文人相轻,争吵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听着这几个书生抓着他们一个把柄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张文海很是气愤,料想是因为他才会害得其他人也被看不起,当下便说:“你说我学艺不精也便罢了,凭什么说我们夫子!”
“能教出你这样写狗屁不通文章的人,必定也不是什么好夫子,似你这般的人都可以考中秀才,简直玷污了秀才的名声。我不得不怀疑,你们整个袁山县是不是没有人才了?”吕钦均讥讽道。
方晋阳见张文海被逼问地眼眶发红,也终于忍不住了,出口的便是刚刚楚辞听见的那段话。
……
“你们袁山县有人才?哪个是你们袁山县的?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可有袁山县人士?闻名朝野的大儒,可有袁山县人士?若不是今日听你们说起,我还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呢。”余夜迟看着这几个书生,简直不自量力,恰好今日他们受了点气,刚好就出在他们头上了。
“啧啧啧,这位兄台所言有些不妥啊。”楚辞微笑着从门口踏进来,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楚兄?!”
“楚兄?!!”
“楚兄你可来了!!”张文海要哭了。
“什么不妥?你又是何人?”余夜迟眼神不善。
“他就是袁山县学子楚辞,十四岁考取秀才,今年刚刚被赐匾额的贤良方正!你可听说过?”张文海挺起胸膛介绍道,骄傲的仿佛在说自己一样。
“呵,什么楚辞,无名小卒一个,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吕钦均哼了一声,听过又怎么样?
“那敢问阁下是?”楚辞也不生气,好奇地问道。
“我乃西江省国子监监生吕钦均。”他的头高高昂起,似乎准备接受大家崇拜的目光了。
“哦,是吕兄啊。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楚辞一脸恍然大悟,微微抱拳说道。
其他人感到奇怪,难不成这个吕钦均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吕钦均有些疑惑:“你听说过我?”
“没有啊。可小生一向家教甚严,对于无名之辈也是要客套一下的,如此才合乎礼数嘛。”楚辞轻笑一声,缓缓解释道。
在座众人反应过来后,瞬间闷笑声此起彼落。那吕钦均也马上气得面红耳赤,这楚辞言下之意,就是说他没有教养了?他马上要回嘴,却被余夜迟拦了一下,已经落人口实了,就不必再因气愤导致被人捡漏子了。
“这位楚兄,在下请教一下,你刚刚说我说的话有不妥,是何原因?”
“你刚刚说袁山县没有人才,评判的标准竟然是袁山县在朝中没有一位四品官员对吗?我竟不知,若不能官拜四品,便算不得人才,如此说来,本省之中就连知府大人都算不得人才了,毕竟他才是从四品官员。哦,对了,省属国子监的祭酒连从四品都不是,只是正五品,当然也算不得人才了。既如此,你们国子监和我们袁山县又有什么不同?”
“你胡说八道!竟然敢污蔑知府和祭酒大人!”
“在场的都可以作证,此话明明出自你口,怎么能说是我污蔑呢?要说也是你污蔑才对呀!”楚辞很委屈。
“这位楚兄,何必故意曲解余兄所言?他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敢说,袁山县的学子水平能媲美国子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谁又能说你们国子监的学子时时事事都能强人一头呢?”楚辞并不上当,淡淡说出这一句话,立刻讨得众人叫好。今日在这酒楼之中的,又有几个国子监的学子?
这就好像现代九八五的学生对其他一本学校的学生说你们都是弟弟一样,谁又能服气呢?
“那国子监的博士们呢?难道你们县学的夫子,学识比他们还高吗?”这次王诚义专指学识,若他说是,便是大言不惭,若他说不是,便是承认不如他们。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纵使先生学识再高,教了蠢钝的学生也是对牛弹琴,单以先生学识论弟子,未免太过狭隘了。而且我们县学的夫子们,有很多也是朝廷中有功名在身的孝廉老爷,只不过他们习惯寄情于山水之间,才会隐居其中。大家选择的道路不同,又有何可比较的。”
楚辞一番话有理有据,那王诚义张口结舌,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既然你一口咬定袁山县学比国子监更好,那么你敢不敢同我们比试比试?若是输了,你就当场跪下,承认袁山县学不如国子监!”吕钦均突然开口。www.九九^九)xs(.co^m
其他几人似被提醒,也说:“对,有本事就比试一场,只论嘴上功夫有什么用?”他们全然忘记,刚刚他们是怎么样逞口舌之快咄咄逼人的了。
楚辞冷笑一声:“我楚辞籍籍无名一小辈,又如何敢把整个县学的名声抗在身上?纵使我输了,也不过证明我技不如人罢了,和县学其他学子有何相干?但是几位,莫不是国子监里最为出众的学子,才敢以国子监的名声为赌注?今日是碰上了我不与你们计较,若他日碰上锱铢必较之人,你们又不幸输了,是不是要把国子监的名声双手奉上,让人往地上踩了?”
王余等人脸色煞白,楚辞这一番话可谓是无比诛心的言论了。他们身为学子,不顾学院名声任人践踏,若是说出去,无论是祭酒还是博士都不会再容他们了。
今日这一口邪气没有出成,反而差点断送自己的前程。几人以袖掩面,快速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再不敢回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