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春意浓,一切都是嫩的,一切都是美的。
且看这首七绝,闭着眼想想诗人笔下描述的情景,人在村野间,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吹而不寒,入目嫩绿一片,耳中横笛频送,牧童穿蓑衣,坐牛背,拦路笑问之,遥指杏花村,这情景委实是美得醉人。
春在江南美,在西湖更美。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无流清似眼”,以东坡居士笔下西湖的美,加上这江南的春,西湖的美该是美绝尘寰。
今夜有月,但月在淡淡的云中隐着。
当成群仕女买画舫游湖,湖上笑语如珠的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孤山西北“西冷桥”畔。
这个人,缁衣芒鞋,赫然是悟因神尼。
这位佛门得道比丘也怪,她宁舍西湖诸景,跑来这偏僻清冷的“西冷桥”畔作甚?
看!
旋见她停身在傍依孤冢的小亭前,小亭碧格札梁,虽小,而不失其雅致,亭中对联甚多,只见:
“蹬大珠联,尽有值人居北里,坐歌画舫,状鼓芳冢占西冷。”
还有:“花须柳眼深无限,飞絮有丝亦多情。”敢情,这儿是俊丽一时,钱塘名妓的苏小小墓。
只见悟因神尼抬眼望月,轻叹一声,一缕清音冲口而出,划空直上: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开落,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
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敲,当微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路,
夜凉明月去春浦……”
余音犹自萦绕,她一叹又哼道:“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当年若也未相访,还有于潜绢事无,当年此地……唉……”在这一声轻叹中,她飘然迈步,折向北去。
她越走越偏僻,月色中,这一路空荡寂静,就她一个人,但是她缁衣飘飘,步若行云流水,直往北去。
没一会儿,她到了“西溪”。
这一带全是水乡风光,月色下看,山明水净,水中含烟,三五人家,叠恰情趣。
这一带的芦花很有名,初秋时吐穗似雪,泱泱乎如银海,所谓:“白头老人岸巾帻,坐对芦花长叹息。”写景返真。
这一带的梅花也很有名,早春花开,船由梅花树下徐徐荡入,梅花如盖,弥漫如雪,正如诗人所说:“我来值春初,言访梅花窟,十里五里间,千堆万堆雪。”
四处平林小岫,两岸柳披抚眉,一面船摇,一面攀枝而过,委实是赏春美事,而悟因神尼此时跑来此地干什么?
只见她停身在小溪边上,眼往千万条垂柳的小溪中搜寻了片刻,旋即盘膝坐下,闭目合什。
而转眼间,那小溪两旁的柳树丛里响起一缕清音,如金声玉振,直逼茫茫夜空,吟的是:
“英雄气概美人凤,
铁骨冰心自古同,
守素耐寒知己少,
一生惟与雪交融,
生平最薄封侯愿,
愿与梅花过一生,
无非时艰深愧我,
.一腔心事诉梅花,
天寒岁暮客魂销,
梦绕西湖西冷桥,
我似梅花梅似我,
一般孤僻甚无聊,
生平有痴爱梅寂,
到处能安便是家,
消爱一生香云海,
至今长抱玉无瑕,
画成尽畅冰额小,
姑射天然出世姿,
仙骨姗姗清绝俗,
一生孤洁少人知……”
吟声初起时,悟因神尼神情一震,猛睁双眼,尽入眼间,她又趋于平静,又缓缓地闭上了眼。
吟声落后,余音犹自环绕夜空。垂柳摇曳,水波动荡,从那柳树丛中,缓缓地摇出了一叶小舟。
船上只有一个人,那是个身材颀长的人,长眉凤目,长髯五绺,停立船头,飘逸洒脱,想早年年轻时必然是位风靡一时的美男子。
可不是么,瞧那气度,瞧那姿态,纵然上了年纪也醉人。
船上就只有青衣老者一个人,怪的是未见有人操舟,那叶小舟逆流直上,缓缓居然滑出了柳树丛。
甫出柳树丛的第一眼,他便望向岸上的悟因神尼,倏地,异采暴闪,脸上泛起了一种轻微的激动。
很快地,小船靠岸,他站在船上凝望了悟因神尼良久,才突然开口缓缓说道:“你终于来了。”
悟因神尼仍然闭目合什淡淡地道:“是的,我来了,我能不来么,功德未成,善果未修,为了我的今后,我只好来了。”
青衣老人勉强一笑道,“多少年没见,别一见面就蹩扭,好么?我在信上说的很清楚,我不得已,唯恐你不来……”
悟因神尼双目暴睁,神光直逼青衣老人;“真是只怕我不来么?”
青衣老人毫无怯色,一点头道:“真的,我这颗心唯天……”
悟因神尼目中神光一敛,道:“那么我如约而至,现在就在你眼前。”
未见青衣老人作势,他人已上了岸,翻腕递出一只小白玉瓶,不安地道:“这是解药,你先服下去,再……”’
悟因神尼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怕我服了解药,马上就走么?”
青衣老人道:“我不以为你会那么绝情……”
悟因神尼道:“你要明白,我如今是个出家人。”
青衣老人头微微一垂道:“真要那样,我宁愿承受痛苦……’
悟因神尼冷冷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解药道:“你也会痛苦么?”
青衣老人猛然抬头,道:“我……”旋即一叹接道:“你先眼下解药再说吧!”
悟因神尼看了小玉瓶一眼道:“这真是解药么?”
青衣老人道:“怎么不是,难道我还会……”
悟因神尼道:“我怕的是毒上加毒。”
青衣老人老脸一阵抽搐,道:“那怎么会,我怎么会害你,我或有可能害自己,但绝不会害你,你要不信我可以先服一些……”
悟因神尼摇头说道:“不必,我相信你。”拔开瓶塞,一仰而尽。
青衣老人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道:“谢谢你,无垢!”
悟因神尼一抬手,道:“你请坐。”
青衣老人很听话,忙在悟因神尼对面坐下,坐定,他抬眼凝注,目射万般深情,叫道:“无垢……”
悟因神尼截口说道:“施主,贫尼上一字悟,下一字因。”
青衣老人道:“我这是想叫你……”
悟因神尼道:“施主,贫尼是个出家人,俗家姓名早已忘却了。”
青衣老人道:“可是我没忘,我永远也忘不了。”
悟因神尼微一摇头道:“如今在施主面前的只是老尼悟因,施主假如愿意跟贫尼多谈谈,就请称呼贫尼的法号!”
青衣老人皱眉说道:“那样显得生份……”
悟因神尼道:“施主,出家人跟在家人之间本就有段距离,出家人不在十丈内,在家人都仍在红尘中。”
青衣老人苦着脸道:“无垢,你这是何苦……”
“施主。”悟因神尼淡然说道:“贫尼悟因。”
青衣老人只得点头说道:“好,好,好,我叫你悟因,行了么?”
悟因神尼道:“多谢施主。”
青衣老人苦笑一声道:“你算算看,咱们多久不见了?”
悟因神尼道:“贫尼日对古佛,夜伴青灯,翻贝叶,敲红鱼,心中只有佛,不知其他,望祈施主谅宥。”
青衣老人皱眉说道:“你这是跟我谈么?”
悟因神尼道:“难道不是?施主想怎么谈?”
青衣老人道:“像当年……”
悟因神尼道:“施主,当年已成过去。”
青衣老人道:“当年虽已过去,可是你我的人……”
悟因神尼道:“施主或是当年的东门影,而贫尼已非当年的冷无垢。”
青衣老人道:“在我眼里你仍是……”
悟因神尼道:“施主,当年的冷无垢满头青丝,风华绝代。”
青衣老人道:“我不觉得如今的你跟当年有什么不同。”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大不相同,简直就是两个人。”
青衣老人道:“我不这么想,在我眼里,你永远不变。”
悟因神尼抬头说道:“施主只能把贫尼当做悟因。”
青衣老人目光一凝,道:“为什么,你怕什么,难道出了家就能抹煞以往的一切。”
悟因神尼淡然说道:“施主,只因为贫尼如今是佛门弟子悟因,贫尼心中有佛,能不惧一切,至于后者……”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接道:“施主知道,出家人是不能有尘缘的。”
青衣老人东门影道:“那……那你就不该来。”
悟因神尼道:“我本不打算赴约,可是我不得不来。”
东门影双眉一扬道:“我很懊悔在那信笺之上施了毒。”
悟因神尼道:“是的,施主,你本不该在那柬帖之上施毒,只该让我自己作抉择,而你从不给人抉择,完全跟你当年行事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东门影苦着脸道:“你知道,我只是怕你不来,并没有恶意,当年我对你的一切,那也完全是情,是爱。”
悟因神尼道:“阿弥陀佛,施主休对出家人提情爱二字。”
东门影目光一凝,道:“你真的俗念全消,尘缘已断?”
悟因神尼道:“贫尼灵台空明,心中只有我佛。”
东门影道:“既如此,你已服过解药,就该马上走。”
悟因神尼摇头说道:“施主,你错了,贫尼来会会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这总是可以的。”
东门影叫道:“朋友?你还把我当成朋友?你要是还把我当成朋友,你就不该跟我蹩扭,跟我生份了。”
悟因神尼道:“施主不思先责己,怎地先责起人来了!”
东门影道:“责己,我为什么责己?”
悟因神尼道:“容贫尼请教一句,施主把贫尼当成了什么人!”
东门影道:“永远是东门影的红粉知己。”
悟因神尼道:“只怕施主是把贫尼当成了仇敌吧!”
东门影忙道:“那怎么会,你怎好这么说?”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难道贫尼说错了么,施主以毒胁迫我来赴约,如果贫尼性情似当年那么刚烈,宁死不来,贫尼请教,后果如何?”
东门影一怔,道:“这个……这个,我没有恶意……”
悟因神尼道:“以毒杀人,难道这还能叫无意么?”
东门影苦着脸忙道:“你知道,我不会……我怎么会?我刚才说过,我就是害自己,也绝不会害你,我这颗心唯天……”摇头一叹道:“不说了,我用错了方法,算我错了,行了么?”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施主仍跟当年一样,事事勇于认过,天大的事,只要施主低头认个错,也应该算了。”
东门影苦笑说道:“你这是何苦,彼此年逾半百,更是多年未见,倘我曾婚,你曾嫁,如今也已儿孙绕膝,何必再跟年轻人一样……”
悟因神尼道:“施主该知道,并不是贫尼斤斤计较。”
东门影道:“我知道,是我错,是我不该,行了么?”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出家人既然有下地狱的慈心宏愿,贫尼怎好再多计较?不提了,好在贫尼并没有损失什么……”
东门影忙道:“谢谢你。”
悟因神尼摇头说道:“不必客气,贫尼已然如约而至,施主约贫尼到这儿来,是要跟贫尼谈些什么?”
东门影沉默了一下道:“你还记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么?”
悟因神尼淡然说道:“‘西溪’。”
东门影皱眉说道:“你何必……”
悟因神尼道:“贫尼说错了?难道这儿不是‘西溪’?”
东门影道:“你没有说错,是‘西溪’。”
悟因神尼道:“这不就是了?施主还有什么好说的?”
东门影道:“这是你我二人的订情处,你我在‘西冷桥’畔邂逅,在这儿……”
悟因神尼截口说道:“施主,这些事贫尼早忘了,身在空门,不得不忘,再说,那也不值得贫尼永志不忘。”
东门影双眉一扬道:“你这是……你当真这么绝情?”
悟因神尼道:“什么叫绝情,出家人尘缘早断,如果真说绝情,贫尼要问一句,绝情的是施主还是贫尼?”
东门影脸色一变,敛去威态,叹道:“当年我不认为我错,因而失去了你,如今年逾半百,华发早生,两鬓已斑,我知道我错了,所以踏遍天涯找你……”
悟因神尼道:“事隔多年,已成过去,施主还找贫尼干什么?”
东门影道:“我要在你面前低头认过……”
悟因神尼道:“不必,施主,也迟了!”
东门影道:“迟了?”
悟因神尼道:“诚如施主所说,彼此年逾半百,华发早生,两鬓已斑……”
东门影道:“年轻时分散,年老时聚首的事并不是没有……”
悟因神尼道:“贫尼承认有,而且足能传为佳话美谈……”
东门影道:“这就是了。”
悟因神尼摇头说道:“施主,那是在俗世,贫尼已皈依我佛,是个出家人。”
东门影道:“我认为那也无碍……”
“阿弥陀佛。”悟因神尼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不可败人修行。”
东门影道:“难道你认为没有还俗的前例?”
悟因神尼双眉一耸,旋即笑道:“贫尼如今已是个老太婆了,倘再还俗嫁人,岂不被人笑死……”
东门影双眉一扬,两眼微睁,道:“我看看谁敢。”
悟因神尼笑容一敛,凝目说道:“施主的凶杀心,暴戾气不但未改,怎地一点也不减当年,人都上了年纪,难道还不能……”
东门影忙敛态赧笑,道:“人谁没个脾气,我只说说而已。”
悟因神尼道:“便是说说也怕人。”
东门影道:“我下次不说了。”
悟因神尼摇头说道:“别人或许不知施主,我却深知施主……”
东门影发誓地道:“我真是说说而已,难道你不信?”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不怕招施主不高兴,从施毒,发狠这两件事来看,贫尼敢断言,施主的凶残暴戾性情,一丝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