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月二十一。
朱慈炤起了床,吃过丰盛的早饭,便留下方正化看家,自己则慢悠悠地溜达到乾清宫。
等朱慈炤走上白玉台基,乾清宫总管大太监王德化正站在大殿门口。
王德化冷冷地抬手一拦:“皇爷有旨,请太子、汉王在殿外稍候。”
朱慈炤也没接话,就在殿前来回踱步。
乾清宫大殿巍峨雄壮,朱慈炤偶尔看上两眼,心中也有些感慨: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大明的乾清宫了。
下次再来时,这里就是李自成的乾清宫了。
到现在这个时候,大明已经没救了。
所以朱慈炤连自己年号都想好了,就叫光武。
刘秀能搞出一个新大汉,那我也能搞出一个新大明。
朱慈炤瞎溜达了一会,定王带着个内侍,也来到了大殿前。
王德化连忙笑呵呵地迎上去:“殿下快请进去吧,皇爷等着您一起用早膳呢。”
定王点点头,把内侍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了大殿。
此时崇祯正坐在书案前,愁眉不展:“承恩,你说定王真有夺嫡之心?他不过就是写了几个字而已,翰林院那帮人就众口一词,非说他有夺嫡之心。”
王承恩摇摇头:“皇爷明断,这不是奴婢可以置喙的。”quya.org 熊猫小说网
崇祯冷哼了一声:“亲王仿书,一张纸上画了八个方格,每次仿八个字。定王这次自己选了七个字用中楷写了,纸上每个字都出了方格,最下面的字都快到纸张边沿了。
那帮翰林们就非说写字出格乃僭越之举,夺嫡之兆,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本来他们兄弟没有这个心思,那帮翰林嚷嚷来、嚷嚷去,没心思也被他们嚷嚷鼓动得有心思了。”
王承恩反正是不说话,汉王的人情已经还完了,自己又不欠太子和定王的人情,所以现在完全可以做到不偏不倚了,爱谁谁吧。
崇祯正长吁短叹之际,定王走进来请安。
崇祯叹了口气:“老三过来坐,朕好久没有和你单独吃过饭了吧,来,今天咱们父子一起好好吃顿饭。”
定王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心里却有些发怵。父子还未开始交锋,定王就有点佩服朱慈炤了。在见到父皇之前,想的是自己多么冤枉,受到了多少不公的待遇,想着理直气壮地要求跟朱慈炤一样的亲王特权。
但真到了跟自己父皇面对面的时候,一重关系是君臣,一重关系是父子,忠与孝两座大山压下来,想强硬地顶撞与抗争,那压力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定王越想越佩服朱慈炤,这家伙可真有胆气,硬顶着君父天威,拼着挨了三十板子,最终将亲王特权搞到了手里。
虽然定王平时也很受宠爱,但名为三皇子,实为排行老二,地位也有点不上不下。受重视程度比不了身为嫡长的太子,受宠溺程度比不了当年活泼可爱的老五。
见定王脸色不断变换,崇祯直接发话了:“老三啊,你写的那几个字啊,在翰林院传开了。你写个中楷,就好好写啊。八个方格,你就老老实实写八个字,不就得了。
非要写七个字,还字字出格。
一大群翰林在那里叫嚷,说从写字就能看出来,你有僭越之举,夺嫡之兆。
他们都当个真事在传,人言可畏啊!这么一闹,朝野上下怎么看,你的兄弟们怎么看?”
定王听到这话,都惊得呆住了,半晌才想起来离座下跪,沉声辩白道:
“是哪个翰林乱传这话,父皇明鉴,儿臣不过是随手写了几个字,想请父皇指正,怎么就跟僭越和夺嫡扯上关系了?这哪也不挨哪啊。”
崇祯摇摇头:“翰林院现在都嚷成一片了,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想出来的。你也是没脑子,作为亲王,尤其是出阁读书,一言一行都会被朝野上下紧盯着。你得处处恪守礼法,不能被别人抓到任何把柄。
只要稍稍不合礼法与规矩之处,就有一堆人追着你诋毁。行了,朕知道你是无心之失,起来吧。”
定王听到这话,倔脾气就上来了,站起身嘟嚷道:“那汉王做的事情符合礼法和规矩吗,他比儿臣过分多了,为何他就没事呢?”
崇祯皱皱眉头:“刚说了你们三个要兄友弟恭,你这就攀比起来了。
第一,朕已经把老四打了三十板子,罚到宫外闭门思过。第二,他是庶子,过几年打发他出去就藩,做个富贵闲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你是嫡次子,对大明的朝局稳定极为重要。你要留在京城,直到你哥哥的儿子至少六七岁了,才能就藩,你懂吗?”
定王倒也颇有些聪颖过人之处,当即便听明白了几分,有些震惊地问道:”父皇是说,儿臣的用处,跟郕王、潞王是一样的。”
听到这话,崇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可别真的动歪心思,安安分分做‘潞王’吧。”
定王这下听懂了,若是太子平平安安,自己就老老实实做‘潞王’;若是太子有什么不测,那接下来可就是郕王故事了。
明白了自己也有皇位继承权,而且这个继承权并不是虚无飘渺之后,定王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忽的,定王福至心灵,猛得闪过一个念头:我还有可能不是‘郕王’、‘潞王’,而是‘信王’啊。信王,也就是父皇,那可是真正的兄终弟及啊,比郕王临危受命得来的皇位稳妥多了。
崇祯也没想到,自己本意是要防微杜渐,消除夺嫡之患,哪知言多必失,这定王反而越来越动心了。
父子俩都低着头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还是定王先开口了:
“父皇,既然您更重视儿臣,那为何老四得了汉王这样一等一的王号,儿臣却只是区区定王。
‘定’啊,连正经的国都不是。儿臣问过刘先生了,从周到大明,两千多年了,自始至终就没有‘定国’。
郕王是大明最不受宠的皇子,‘郕’好歹还是个古国呢。
儿臣就想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偏向庶出的弟弟,嫡出的哥哥反而如此寒碜。”
听到这话,崇祯被气个倒仰,恨恨地把碗往地上一摔:“逆子,你胡说些什么,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区区一个汉,不是庸碌中主,就是残暴之君,要么就是桓灵那样的祸害,有什么好的。
‘定’那是定国安邦之意,又有什么不好。
自英庙之后,大明的皇子都是这么封王的,秀、吉、崇、裕、景、兴、寿、荣、瑞、惠,都是这样的王号,又不是只针对你。
你弟弟是因为他母妃重病不起,最后就提了这么个愿望,非要‘汉’这个王号,朕心一软,就给了。
皇贵妃好歹是你的庶母,你多少也得有那么一点点孝心吧,你忍心非要她带着遗憾走吗。”
定王听到这话,心里也恼了:合着我没得到上等王号,还怪我母亲没得重病绝症呗。
崇祯又补充道:“不管王号是什么,亲王跟亲王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非纠结王号做什么。”
定王气得,真想把桌子掀了。随便举个例子,秦王和肃王都在西北,秦王的岁禄是多少,肃王的岁禄又是多少。一个一万石,一个求爷爷告奶奶才涨到一千五百石,还亲王和亲王都是一样的,您怎么晴天白日,就硬睁着眼说瞎话呢。
定王还想再争,崇祯摆摆手:“别闹了,等你就藩时,我给你选个富庶的封地,多给你拨些钱修王府,朕跟你母后亏待不了你。行了,承恩,你去把太子和汉王叫进来。”
大殿之外,太子也已经到了,王德化正围着太子,点头哈腰地奉承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渐渐地,太子脸上也溢满了得意之色。
朱慈炤远远地站在旁边,一句话不说。
对于他们这一家人,朱慈炤的态度,借用另一位处境相似的青年的话说,就是:堂前尽孝,屋后不相往来。
崇祯活着,大家勉强维持体面;崇祯死了,那就跟太子、定王各走各路。
我不会帮他们,也不会害他们。大家以后怎么样,各凭本事吧。
用哲人的话说就是: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不多时,王承恩出来,把太子和汉王叫了进去。
崇祯见太子和汉王进来,便挥退了王承恩、王德化。
父子四人整整齐齐聚在了一起。
崇祯先对三个儿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以前他们不站在一起看不出来,如今站在一起,汉王竟比太子还高,比年纪接近的定王更是高了快小半个头。
崇祯心中暗暗感叹:当年选信王妃的时候,懿安皇后就对周后身形弱小心存极大疑虑,是宣懿太妃非说什么‘今虽弱,后必长大’。
结果呢,长大什么了,母亲身形弱小,两个儿子也都是短小瘦弱。
两个嫡子相貌倒还行,也颇有些聪明。但是很明显,老四长得更好,不仅身材比同龄之人高大,相貌、气质极其俊美飘逸,称得上是天人之姿。
可惜啊,庶子就是庶子,再优秀也没办法继承皇位。
崇祯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的形势,你们兄弟三个应该也有所耳闻。河南啊,眼看就守不住了。开封那里,周王、河南巡抚都被围在城中。
被闯逆围了这么久,城中已经断粮了。说援军吧,朱仙镇一役,打了个大败仗。
总兵左良玉,违反军令,直接从战场上脱逃。
新派去的督师吴珄、总督侯恂是逡巡彷徨,不敢进兵。
一旦丢了开封,河南就要全丢;河南丢了,中原也就全都丢了。辽东那边也守不住了,若是清军趁此时入关劫掠,哎,北京早晚成为一座孤城。”
太子抢先劝慰道:“父皇英明神武,我大明还有雄师百万,必可扫除流寇、剿灭东虏。”
崇祯摆摆手:“这些话,跟大臣来回拉扯时说说还行。此间只有咱们父子,都是至亲骨肉,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朕跟你们说这些的意思,是让你们知道,形势危急,国将不国,你们要兄友弟恭,同心协力,不可受奸佞小人挑拨,以致生出嫌隙。”
太子连忙跪下:“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定疼爱两位弟弟,绝不许奸佞小人伤害他们。”
朱慈炤与定王对视一眼,只得跟着跪下表态。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太子继续一边读书,一边跟在朕身边学习处理政务。
定王在宫里好好读书,汉王出宫去,到十王府闭门思过。
马上冬天了,越来越冷,你们都踏踏实实地读书。明年,等形势好些,我再看看能不能开始着手准备就藩事宜了。”
定王这时开口问道:“父皇,那位训讲方先生实在不会教人,每次讲读,他就只会大嚷大叫,父皇能不能给儿臣换个人。”
崇祯问道:“方以智博学多才,在翰林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你真想换了他?”
定王坚定地点点头。
崇祯无奈地笑道:“那好吧,就让方以智去给老四做训讲吧,回头父皇再给你另换一个训讲。”
朱慈炤只一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连忙奏请道:“父皇刚说了让我们兄友弟恭、同心协力,那还请父皇不要偏心。三哥能自己选择训讲,儿臣也要自己选择仿书。”
崇祯冷笑着问道:“你想要谁?”
朱慈炤不假思索地答道:“今年的状元郎。”
什么叫狮子大开口,这就叫狮子大开口。崇祯给气的,恨不能抄起椅子,照着朱慈炤脑袋就砸上去。
深吸了好几口气,崇祯终于忍下了冲动,转念一想:行行行,你恶心我,那我也恶心恶心你。
于是崇祯幽幽一笑:“这样吧,我去询问一下首辅周先生,礼部林尚书,还有状元郎本人,他们三个当中只要有两个人同意,朕就让状元郎给你当讲官。”
朱慈炤闻言大喜,急忙问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朱慈炤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真是意外之喜啊,天大的喜事。
今年的状元史惇啊,可是异类中的异类,他极为反感东林,反感党争。
而且我们两个的政治观点有极多相同之处,这可是做我讲官的上上之选。
当初真没想过能把状元弄过来做讲官,完全是今天话赶话撞上了。
崇祯要询问周延儒、林欲楫、史惇,只要两个人同意就行。其中周延儒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林欲楫、史惇的态度如何,还在未定之间。
人生的玄妙之处就在这里了,崇祯认为林欲楫、史惇不可能同时同意,但世事无绝对。
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
崇祯又拿其它话教训了三人一顿,然后留下太子跟着学习处理政务,放朱慈炤和定王离开了。
出了大殿,朱慈炤和定王两人立即就谁都不搭理谁了,定王甩掉了方以智,也是意外之喜。他心情十分舒畅,开开心心回宫了。
而朱慈炤则一个人前往慈宁宫,去给李康妃请安、辞行。
前几天挨了打,只有李康妃派人问候、送药,所以离宫之前,必须得来请安、辞行。
北京这些勋贵、外戚,朱慈炤真正想带走的,除了田家,也就只有李康妃的女婿,驸马都尉巩永固。
巩永固,是勋贵、外戚里极少数肯殉国的。
而且李康妃也必须带走,崇祯能用刘昭妃掌太后玺,那我也能用李康妃掌太后玺。
不带个老太妃走,娶汉王妃时连个主持大婚的都没有,那就太不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