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

宋煦!

苏颂见这两人态度不善,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该拦的我会拦,刚才在殿里你们也看到了。”

前不久的紫宸殿内,确实是苏颂三番两次的出言。

但这在二范看来,不过是和稀泥。

范纯仁神情越发冷漠,道“官家要是再起变法,你会怎么做?”

苏颂拐杖一敲一敲,没有回答。

范纯仁见着,冷哼一声。

范百禄直接看向他,道“宰执,计相都走了,枢相。”

范百禄将‘枢相’二字要的重了一些。

苏颂听得出二范对他的态度不满,却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句话就能明白太多,口舌太多无益。

三人来到了慈宁殿前,收住口,见有禁卫把守,神情各异,倒是畅通无阻的进去了。

高太后勉强的出了寝宫,在偏殿见了三人。

见过礼之后,苏颂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范纯仁打量着高太后,心里想问是否被软禁,最终道“娘娘,一切还好吧?”

高太后已经知道了一些紫宸殿里发生的情况,看着范纯仁,感慨的道“还好,辛苦卿家了。”

范纯仁听着,登时一肚子话想说,可不知道从哪里说。

范百禄直接问道“娘娘,官家是否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太后看向范百禄,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她到底是老宋家的人,是太皇太后,即便与赵煦有冲突,也不能将话说的太白,丢脸面。

但不说话,就是默认。

范纯仁直接坐直,道“臣去见官家,请官家请出娘娘,若是官家不肯,我就一头撞死在福宁殿前!”

“不可!”苏颂一听,知道范纯仁做得出来,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连忙出声阻拦。

高太后也不允许,‘死谏’往往与‘昏君’,‘亡国’挂钩,大宋朝正鼎盛,怎么能出这样的事?

“卿家稍安。”

高太后出声安抚范纯仁,道“没到那个地步,暂且看看吧。”

说话的时候,高太后目光看向门外,神情平静,却又有说不出的威严味道。

苏颂,范纯仁,范百禄三人见着,都是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赵煦从后殿回返福宁殿的路上,一个黄门急匆匆跑过来,紧张的道“启禀官家,太后娘娘,刚刚,过世了。”

赵煦的脚步猛的一顿,先是惊容,继而怔了怔,许久,看向慈宁殿的方向,轻声自语的道“真是时候啊。”

向太后满心想着做高太后第二,不折手段,差点害死赵煦,直接害死高公纪,高太后肯定不容她,只是,这个死的时间点,着实太好了!

向太后作为神宗的皇后,赵煦的嫡母皇太后,她一死,赵煦必然要守孝,这立后大婚要推迟了。

立后大婚推迟,赵煦与高太后协议的‘大婚后撤帘还政’自然也要顺延。

所以,这向太后,死的真是时候!

陈皮瞥了眼四周,凑近道“官家,会不会是……”

赵煦摇头,道“之前孟美人就提醒我了,只能说,刚刚好。”

至于里面有没有高太后的加速,得问高太后本人了。

陈皮没有再多问,心里却了然。

向太后毕竟是当朝太后,没有被夺去封号,皇家的龌龊事不能摊开,所以,该有的葬礼还得有。

嫡母葬礼时,哪有儿子喜庆大婚的道理?

赵煦想的却是,向太后这一死,他的很多计划都会被打乱,吕大防这个‘闭府反省’怕是闭不了几天了。

“这游戏,更好看了……”赵煦微笑着自语,向太后这一死,或许会炸出更多的牛鬼蛇神,奇葩故事来。

赵煦自语的当口,高太后与苏颂三人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老身确实老了,短短时间,就病了两次,差点醒不来。”

“英宗皇帝驾崩后,老身拖着神宗,几十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官家总算是长大了。”

“今年六十多了,活的太久,尽自个享福了……”

“朝政呢,老身是信得过诸位相公的,官家到底还年轻了些,你们要多担待,该辛苦的辛苦一些……”

苏颂,范百禄,范纯仁听着,脸上再三变动,几次欲言又止。

看着以往威严从容的太皇太后,这会儿满脸病容,语气虚弱,三人心里各有感受。

他们也是人老成精,从高太后话里,他们听得出来,高太后并非真心想要撤帘还政,还是这位年轻官家手段太快太狠,软禁高太后出不了慈宁殿。

但,他们又能做什么?

官家没有重大,天下人不能容忍的错误,即便再过分,他们这些臣子也只能听着,至于‘废而另立’,作为臣子是想都不能想!

高太后说这些,当然不是有这样的指望,好似累了,叹了口气,道“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诸位卿家,国事为重,莫要畏难。”

‘国事为重,莫要畏难’八个字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了。

苏颂,范纯仁,范百禄都听得明白。

年轻的官家想要继承他父皇,神宗皇帝的变法改制,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是因为反对变法的功劳,从而登上今天的高位,而今年轻官家要再来,他们这些人得‘国事为重,莫要畏难’。

苏颂默默无声,他的立场不在于变法还是守旧,在于朝局的安稳,谁乱来他反对谁。

范纯仁沉吟不语,他听得懂高太后的意思,想的却是神宗年间旧事。

神宗朝,尽管王安石因为他们这些人的坚决反对而两次罢相,但神宗皇帝并未放弃变法,所以,他们在些人神宗一朝几乎都在流放,王党至始至终占据朝堂,直到神宗驾崩,当今官家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会不会重演旧事?

范百禄则不同,他皱着眉,似有话说。

高太后目光审视着三人,忽然道“老身累了,三位相公好好想想吧。”

苏颂三人会意,连忙起身道“臣等告退。”

他们今天来,是代表朝廷确认太皇太后的‘安危’的,现在太皇太后对于软禁只字不提,他们要装聋作哑。

当然,即便高太后提了,他们还得想办法装聋作哑。

三人刚要走,高太后忽然又道“子功相公,你留下。”

子功,范百禄的字。之所以不叫范相公,大概是区别于范纯仁。

苏颂与范纯仁看了眼高太后,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范百禄有些意外,但还是应着,继续坐下。

高太后看着他,神情越发感慨,道“当初英宗与慈圣皇后嫌隙,卿家谏言英宗,慈圣皇后撤帘后,你又多有维护,卿家,老身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范百禄双目微凝,拧着眉。

高太后说的,其实就英宗年间的濮议事件,慈圣皇后就是曹太后。

所谓的‘濮议’,就是关于英宗对他生父的称谓引起的。

英宗是藩王过继,并非是仁宗亲子,养在膝下多年。继位后,他坚持称呼他父亲为‘皇考’,朝臣则极力反对。

当时身为言官的范百禄更是言辞激烈,连连上书,天无二日,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父亲?这违背礼法,是大不孝,何况是天下表率的皇帝!

曹太后当然更不能忍,过继就要断绝那边一切的关系,你继承皇位,反而去认了亲父,那我与仁宗算什么?

名分既定,内外有别,事关皇位,岂能妄动!

于是乎,曹太后与朝臣们坚决反对,朝野山呼海啸。

按理说,英宗应该退让,这确实违背礼法,外加曹太后与朝臣们的压力,刚刚登基,怎么能与天下人对抗?

但英宗丝毫不退,他有他的考虑第一,皇位的正统性问题。哪有藩王的儿子是皇帝的?所以,他称呼他亲爹,必须是‘皇考’,皇帝的儿子才能是皇帝!

第二,就是礼法上的悖论。明明是亲爹,怎么能称呼为‘皇伯’,亲生父子反而成了外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无可改变!亲爹都不认了,还算什么孝道?

当然,也或许还有权力争斗以及父子感情之类。

总之,这件事在当时的朝野引起巨大波澜,包括司马光等人在内,全力反对。最终两相争执不下,是韩琦与范仲淹从中穿插,令曹太后退让,英宗得以称呼他父亲为‘皇考’,这才算平息了这件事。

曹太后撤帘还政后,看到机会的人,纷纷弹劾、攻击之前支持曹太后,反对英宗的朝臣,并且危及到了曹太后的地位。

这个时候,之前反对英宗的范百禄,还是小小言官,公然上书,据理力争,在朝野颇为瞩目。

作为英宗皇后的高太后,自然记忆犹新。

高太后说这些话,其言自明。

现在的情形与当初极其相似,眼见年轻官家掌权,必然会有无数趋炎附势之人将要重复当年的旧事,威胁她现在的身份与地位。

范百禄是经历了当年的濮议的,也清楚高太后话里的意思,却没有立即开口。

因为,现在情形与当年完全不同!

英宗时期的党争还没有现在酷烈,范仲淹,韩琦等人也算不偏不倚,稳住了朝局与天下人心。可眼下是‘新旧’两党水火不容,朝廷里没谁能有范仲淹,韩琦等人当年的威望。

官家要变法,必然重启新党,这么多年的厮杀,恩怨难解,定不能相容,那时,谁能站出来阻止,保护高太后以及他们这些人?

高太后看着范百禄不说话,轻叹一声,道“老身不要求卿家做什么,只有一件事。在老身闭眼前,不想再次看到天下大乱,社稷动荡。”

听到这句话,范百禄脸色微变,再也沉默不下去,肃色躬身道“娘娘放心,臣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高太后盯着他一会儿,点点头,道“有卿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吕卿家确实御下不严,才导致三司衙门的事。相信过几日,他就会向官家请罪,官家向来宽仁,会请他出来。”

范百禄没那么乐观,只能应着道“是。”

他却不知道,高太后这话里有话。

两人说了一阵,范百禄这才心事重重的出了慈宁殿,返回政事堂。

在范百禄离开慈宁殿时候,吕大防已经回到府里,安静的坐在书房里。

他向来喜欢的三子,吕宏宥站在他身前,抬着手,看着吕大防的神色,面露担心。

作为儿子,他看的清楚,他父亲现在的沉默与往日不同。

往日的沉默是自信,从容,现在,则是真的沉默。

吕宏宥等了一盏茶功夫,打破平静的道“我都听说了。敢问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吕大防缓缓睁开眼,看着他,道“你说的什么?”

吕宏宥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阻止官家亲政,更是在紫宸殿与官家针锋相对?这是自招祸患,我知道父亲自有打算,事关吕家安危,儿子想问一问。”

吕大防看着他,静默了好一阵子,道“‘王党’在的时候,你看到了,你还想再看一次吗?”

‘王党’,是当朝对当年变法朝臣的称呼,‘朋党’二字是朝廷的忌讳,称呼曾经的宰相为‘党’,自是一种攻击,贬低。

实则上也是,终宋一朝,甚至更远,王安石都被极度贬低,奸佞、小人、权相等污秽之词笼罩全身。

吕宏宥看着吕大防,道“儿子问的是,父亲为什么做的这般激烈?”

吕大防沙哑着声音,道“如果说,苏辙的事,我是事后知道,他们擅自做主,你信我吗?”

吕宏宥一怔,他尽管没有入仕,耳濡目染,却是知道里面的龌龊,沉默一阵,道“自然信。父亲,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官家已然厌恶父亲,再这样下去,天降雷霆。”

吕大防双眼睁开了一些,声音大了,坚定之意充斥,道“尽人事听天命,能拖多久是多久。”

吕宏宥看着眼前苍老的父亲,忍不住的道“当年人说介甫先生是坳相公,后来君实先生是又一位,儿子看来,父亲也是。”

介甫是王安石的字,君实是司马光的字,这两位都曾是朝廷宰执。均以脾气执拗著称。

吕大防听着,忍不住一笑,声音更大的道“让家里准备一下,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

吕宏宥知道他父亲话里的意思,等官家站稳,将那些人招回来,足够替代他父亲的时候,就是他父亲被贬出京,来来回回贬谪的时候了。

一如当年反对变法的旧党以及现在的新党。

“是。大人辛苦。”吕宏宥抬起手,神色肃敬。

大人,是一种特别的称呼,在对外介绍自家父亲时严肃,庄重的称呼,吕宏宥当面说,更显敬重。

吕大防微微转头,看向窗外,语气波澜不惊的道“要热闹了。”

吕宏宥跟着看过去,天色依旧。

天色没变,人心呢?

……

皇城司的人,足足六十多人,围住了刘世安府邸,正在进行抄家。

刘府哭喊一片,外面的人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居多,同情者寡。

蔡攸站在刘府门前,看着这一幕,神色苍白,眼神恐惧,站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府。

西席先生没了往日的从容,看着蔡攸回来的表情,沉思不已。

原本蔡京是官家指定的发策使,现在却突然换成了章惇,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

蔡攸心慌意乱,还是忍不住的道“先生,您说,会不会是因为父亲还未回来,官家着急,这才临时换了人?”

中年人抬起头,看着他,道“章惇也不在京城。”

蔡攸心里瞬间被击溃,脸色苍白如纸。

他父亲,还未得宠就失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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