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红叶亭时,神色均已恢复平静,除了杨绪南担忧地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其余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先前的事。
方才雨中杨缱最后的赔礼之举,众人看在眼里,联想到信国公府四小姐声名在外的古板守矩,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至于心里有没有其他想法,季景西懒得管,杨缱更不在乎。
对信国公府四小姐来说,稀有字画的吸引力远比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来的大,季景西和苏家兄妹的交锋也好,苏奕苏襄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也罢,都不是重点,在无霜铺开了字画的刹那,她所有的心思便都抛之了脑后。
字是真迹,是温解意多年前作于秦淮岸边的咏春词,杨缱一眼便认了出来。
极少有人知道,当年为她启蒙的除了外祖王照,还有温解意本人。只是那时温大家已然病入膏肓,没等她学出老师一分神采,便仙去了。
温解意一代名士,年轻时疏狂散漫,得罪了不少人,一辈子无妻无子,一生仅有一知己,便是杨缱的外祖父,仅教过一个学生,便是杨缱。
这位留下的作品极少,放眼天下,收藏最多的便是当年的王家家主书房,就是宫里,也都只有一幅雪景图。杨缱那时太小,外祖家出事后,连老师一份手稿都没能来得及留下。
在座论起书画鉴赏,哪怕是稳坐京城第一才子才女的苏家兄妹都比不得世族出身的杨缱。得见老师手书,她心中兴奋无以言表,免不得多说了两句,季景西和季静怡都不是爱字之人,也就是苏奕这个上届科考头名能和杨缱交流一二。
苏奕状元出身,功底扎实,见解非凡,两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便忘了还有旁人在场。
季景西这回倒是不再随便迁怒了,听了一会觉得无趣,干脆躲到一旁。静怡郡主原也不愿听,那两人的讨论对她来说过于深奥艰涩,但见苏奕还在兴头上,只好强打精神继续坐着。
至于苏襄,起先还和两人讨论几句,后来也安静地听了起来,沉静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不出不耐,也看不出享受。
远远抱臂站在一旁,季景西目光扫过季静怡和苏家兄妹,落在杨缱神采奕奕的脸和亮如繁星的眸子上,停顿片刻又移开,心底却渐渐被某种缓慢蔓延的情感填满。
她还是这样,从前也罢,当下也好,只有在这时候才一扫平日的古板沉闷,整个人都散发着夺目的气势,耀眼得宛如拨开云雾的日光。
他不介意旁人见到这样的杨缱,甚至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信国公府的四小姐并非如传言般木讷无趣,恨不得将她捧到云端,将那些诋毁全部踩在脚下。
她值得一切夸赞。
“杨姐姐,你好厉害啊!”耳边传来季静怡的声音,引得季景西回头望去,只见他那个庶妹正亲热地抱着杨缱的胳膊,笑嘻嘻开口,“你懂得真多,居然能和奕哥哥谈到一起呢。”
杨缱显然不习惯这般与人亲近,局促地扯了扯唇角,“郡主谬赞了,杨四不过看得杂书多了些……还是苏舍人更博文广记。”
听她夸奖苏奕,季静怡开心极了,目光灼灼地回过头,眼底尽是仰慕。
苏奕如今担着中书舍人之位,听到杨缱这般唤自己,好笑地开口,“论书画鉴赏,我可是不如你,你我同窗,四小姐无需这般见外,当初在南苑时不是还唤我苏家哥哥吗?”
“唔……”杨缱犹疑了一下,不确定这个称呼到现在是否还合适。
“就叫我煜行吧。”苏奕体贴地为她做了选择。
杨缱顿了顿,从善如流地笑道,“好,煜行也唤我杨缱便可。”
煜行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柔和而悦耳,苏奕眉眼里盛满笑意,“连名带姓听着怪,我虚长令兄两岁,喊你一声缱妹妹吧。
杨缱想了想,点头。
两人三言两语便交换了称呼,听得季静怡脸上的笑僵了僵,季景西更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也比杨妹妹大些呢,”苏襄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燕亲王府这两兄妹,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唇边染上笑意,“不介意我也唤你缱妹妹吧?”
杨缱微微一笑,“苏姐姐请随意。”
目光自三人之间转了一圈,季静怡神色有些勉强,但很快便又笑起来,“杨姐姐,你方才一眼就瞧出这字乃温大家真迹,是以前见过吗?”
杨缱点点头。
“哇!”静怡郡主惊讶,“可我听无霜说,世子哥哥这幅是天下唯二的温大家之作呢,还有一幅在宫里……原来杨姐姐家里就有吗?那能得空请我们去看吗?我看奕哥哥和襄姐姐都甚是喜欢呢。”
话音落,包括季景西在内,几道目光全部投向了杨家姐弟。
温解意之名如雷贯耳,当今圣上曾亲口御言表达过对他的赏识,更是曾以国子监祭酒之职为酬,望他能入南苑执教。然而后来温解意仍是拒了皇上,只亲作了一幅雪景图送了出去。
这幅雪景图便是如今宫里唯一的一幅温解意之作。
杨家百年大族,底蕴非凡,稀有字画不知凡几,季静怡这样以为倒也正常。可这话听在杨家姐弟耳中却无端地不太舒服。
只是两人终究不如他们大哥尘世子心思玲珑,并未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只道,“怕是会使郡主失望了,府上并无温大家之作。”
“可你不是看过么?”季静怡看着杨缱。
后者为难,“那是在外祖家……”
“那就把你外祖家的拿出来呗。”
“……”
她话音落地,杨家姐弟脸色均是一变,季景西和苏奕也是各自蹙起眉。
见众人都不做声,季静怡先是怔了怔,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低低掩唇惊呼了声“呀”,好看的双眸歉意地望向对面,“杨姐姐莫怪,我差点忘了你外祖家……”
杨缱倏地抬起沉黑如墨的眼。
“……没了呢。”她脆生生地说完。
红叶亭中寂静如死,季景西第一时间看向杨缱,苏奕则沉默着,苏襄则不卑不亢,听不懂一般,全然没有插手的打算。
而静怡郡主则直勾勾对上杨缱,天真乖巧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
杨绪南皱了眉头,脱口便道,“你……”
“无妨。”杨缱迅速打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郡主说的没错,我外祖家的确没了,请郡主见谅,杨四的确拿不出您想看的东西。”
“真扫兴……”季静怡见她毫无多余的反应,顿时撇撇嘴,“你们府上怎么不留一幅啊。”
“这不是说留就留的。”杨绪南忍不住开口。
“可那不是你们外祖家吗?”
“……”
静静望着她,杨缱突然笑了一声,没头没尾道,“郡主不愧是燕亲王府之人。”
季静怡一头雾水,“什么?”
“咳——”苏奕突然低头咳了一声,而季景西的脸色则瞬间难看起来。
杨绪南诧异地看向杨缱,眼珠子一转便懂了她的意思,“我姐姐是在夸郡主直率呢。”
“嗯。”杨缱颔首,对自家小弟这么快上道感到很满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季静怡不舒服地冷了脸。
“说您比令兄厉害。”杨缱道。
“还真是呢。”杨绪南歪头,“我都多久没听旁人提过外祖家了,还以为这京里还忌讳着呢,乍一听还挺怀念的……郡主您果真快人快语。”
“的确也唯有郡主了。”杨缱瞥了一眼冷着脸的季景西,转向苏奕,“煜行怕是都不愿提吧?”
苏奕尴尬至极,苦笑着对上明显动怒的杨家姐弟,“莫谈国事啊缱妹妹,咱们是来赏字的,又不是集贤阁议事……这等话就不说了吧?”
“不是郡主先说起的么?”杨缱轻描淡写地扫向愣住的季静怡,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是深渊般的黑暗宁静,“郡主都不怕,煜行怕什么?况且这也算不得国事,说两句我外祖家罢了。”
“……”
什么叫迁怒?这才叫迁怒。
苏奕舌根发苦,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缱,总觉得那双眸子里透出的,里里外外都是“你们有胆子再让她说一句试试”——明明是漫不经心,却冷得他指尖发凉。
王家,那是能随便提的?十年前的大案葬送了整个琅琊王氏,丙申年翻案时牵扯了多少人,大半个大魏朝震动,世族、勋贵统统没能逃得了,甚至还牵扯出不少皇家子……
忘了午门斩首的厉王了?忘了至今被褫夺封号、废囚在宗正司的卫王了?还是忘了燕亲王是怎么成的大魏朝唯一亲王了?
真敢说啊……
哪怕个中细节一知半解,哪怕不懂那些明里暗地的博弈,可只要有人敢主动说起,杨家姐弟就敢将对方毫不留情地怼回去。
皇家子又怎样?世族何时真正怕过天家了?别说季静怡是亲王府郡主,就是换了季景西,今日这话都得掂量掂量。
不管季静怡是不是故意的,杨缱和杨绪南都显然不想放过她,打定了主意要教她说话。
这就是世族的底气。
看着静怡郡主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苏奕简直头痛得不行。他和燕亲王府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恰好夹在中间,完全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出声,“缱妹妹,小五,静怡方才也是无心。”
杨缱与杨绪南如出一辙地挑了眉,齐声应道:“哦。”
“……”
苏奕嘴角一抽,太阳穴一跳比一跳重,“不如我做东,改道醉云阁?那的厨子近日推了道新菜,甚是不错,聊了这么久想必也乏累,去坐坐如何?”
季静怡惊讶地看向他,“奕哥哥?!”
“煜行好意,我们心领了。”杨缱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直起身,摆出了她最熟悉的端正姿态,“时候不早,字既已看过,就不耽搁几位叙旧了,再晚怕是劳母亲等。”
她不想跟人谈王家,也不想再对着季静怡。大哥说的对,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当场掰扯清楚的。
“姐姐说的是。”杨绪南笑眯眯道,“小王爷,郡主,苏哥哥苏姐姐,改日再聚吧。”
不出意料被拒绝,苏奕的神色越发无奈,刚要开口说什么,一旁的季静怡却再也忍不了杨家姐弟的模样,“奕哥哥好心请你们……”
“闭嘴!”从头到尾都沉默似铁的红衣少年终于开了口。
几乎同时地,季静怡条件反射般狠狠抖了一下。
“季静怡,道歉!”季景西严厉地望过去。
对方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不必。”杨缱平静地接话,“郡主并没说错什么。”
“姐姐走吧。”杨绪南上前亲自给她撑起伞,走到亭外,又回过头来嘻嘻笑了笑,“郡主见谅啦,实在有事在身,可别对我们生出什么不满啊,我看小王爷和苏哥哥脸色都不好呢……不如郡主再开口劝劝?毕竟您什么都敢说呢。”
杨缱垂眸和小五对视一眼,望向身后,目光在季景西难看复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继而深深看了一眼季静怡。
“诸位留步,告辞。”
说罢,再不看他们纷纷难看起来的神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