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绪尘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这还要从他上次进宫陪皇上下棋聊天说起。
他不上朝,没有随时出入皇宫的权力,见到皇上的机会极少,比起每日都同皇帝打交道的臣子,他反而更能一眼发现许久不见之人的改变。
杨绪尘是谁?心细如发,七窍玲珑心,见到老皇帝的第一眼便看出对方身体不适,精神头不如寿宁节时,整个人也散发着浓浓的迟暮,好似突然间老了许多。
他只一眼便心中有了底,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更是确定了这一点皇上如今已力有不逮。
老皇帝虽讨厌世族,觉得这些代代屹立不倒、打不死又压不下的大族很烦,可怪就怪在,他还挺喜欢杨绪尘的。杨绪尘让他有一种“随便放开了欣赏,反正他活不长”的爽感,一想到这个优秀却寿数短的年轻人是如今第一世族高门的宗子,他便像看到了杨家吃枣药丸的明天。
面对杨绪尘,老皇帝会觉得愉快,觉得没有后顾之忧,杨绪尘越优秀,他越开心。他喜欢同杨绪尘聊天,也喜欢与这位杨氏宗子论策,在他看来,这算是他难得轻松的时候。
因而当杨绪尘关切地让他保重身体时,老皇帝没什么顾虑地当着他的面喝药了。
作为一个药罐子里泡大、医术造诣还算错的病人,杨绪尘凭着逸散的药味,大致分辨出了药所针对的病症。对比往次两人对坐手谈的时长,皇上能全神贯注的时间越来越短,不过一个时辰闲谈便面露疲惫……
两相结合,彻底坐实了猜测。
之后,杨绪尘仔细想了这件事。
为何皇上要同杨家联姻?为何决定了联姻却迟迟不决定联姻对象?杨绪尘只能想到一个理由,求稳。
纵观大魏朝历史,高祖皇帝在世族帮助下一统天下,世族势力在那时达到顶峰。然而高祖皇帝末年,到武帝、平帝,再到如今,历时三朝,皇室都在不断打压世族。
当今圣上自登基始,先辈们已然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廿年来,这位陛下先后经历了夺嫡上位、天灾、与西羌开战、与北戎开战、王谢二家冤案、越氏退隐……撇开旁的不说,单看打压世族的成果,他已然超出了先辈太多。
然而一次性清洗王、谢、越三大巨头,国家吃不消,于是他选择了稳。他放任杨家发展,,除了因为杨家自立国以来便一直低调行事令人放心外,也是为了稳住天下世族。
王谢越三家鼎立时,整个大魏朝臣几乎找不出第四个姓氏,三家骤然没落后,皇上扶持苏家上位。可苏家根底太浅,尽管开国时封了世袭国公,却被世族压得抬不起头,即便崛起,也完全无法同弘农杨氏抗衡。
所以杨绪尘认为,季氏皇族如若坚持打压世族,杨家必然是下一个目标。
当今皇上,是个心胸不算开阔、却脑子清醒、善于守成的帝王。他可以夺嫡,但上位后便老实勤恳;他不惧与外族开战,却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他可以废了三大世家,之后却没有乘胜追击再下一城。
这样一个帝王,如今时日无多,他要么趁着还有时间,大刀阔斧弄死杨家,要么按兵不动,继续给太子铺路,将任务留给太子去做。
可他两个都没选,他选了和杨家联姻。
这简直和他一贯的主张背道而驰啊!
杨绪尘实在无法揣测这位帝王的心思,直到杨缱从岭南回来,告诉他宣城发生的一切,脑海中才猛然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想明白了。
问题出在太子殿下身上。
王谢冤案已过十年,杨绪尘几乎忘了,太子殿下的外祖姓谢!
谢家当年纵横朝野,出事时正逢大魏与北戎开战,一封通敌密信,将包括太子、谢宰辅在内的整个谢氏一网打尽,谢家瞬间跌落深渊。
通敌卖国之罪祸及九族,所有证据齐全,风声鹤唳,朝野动荡。皇上选择治罪谢氏,保下皇后和太子,在当时看来无可厚非。他处理得当,得了仁爱之名,不仅拔除谢家,也平定了当时混乱的人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谢氏一倒,太子势力十不存一,太子妃出身寻常,母族不足为虑。
以如今杨绪尘的眼光看来,那时皇上还是看重太子的,可这种看重抵不过对谢家的厌恶。
只是后来为何变了?
是太子殿下一力主张为谢氏翻案,赢得了天下敬重?还是季珪做了二十年东宫之主,已经厌烦?兴许都有。不仅如此,兴许太子还记恨他那位父皇。
皇上没成为季珪心中的好父亲,季珪这个儿子当的也不怎么样。他结党,掌控京郊大营,将手伸向宣城税收,甚至上次寿宁节,靖阳拼着受伤也要让他背锅,不就是因为他还觊觎靖阳未来手中的兵权?
这些,皇上知道么?
杨绪尘猜,是知道的。
既然皇上对太子不满,那么就要另想他法。他时日无多,此时废太子必然会让局势大变,抽不出手对杨家开刀也能说得过去。
选择和杨家联姻,是他所求的“稳”。
而确定不了联姻对象,不过证明了皇上还没选定继任者罢了。
这其中牵扯甚多,选择联姻的对象也极为慎重。
让杨缱嫁皇子,或是选个心性狠厉的,继位后能立刻反过来对杨家下手,或是选个老实没野心的,一旦皇位更迭,能站在新皇那边。
而若是杨家子尚主,那也要选个聪明听话的公主,能笼络住信国公府,迫使杨家在新皇继位时稳住朝局、支持新皇。
……哪有那么好的事!
当他们杨家人都是傻的啊!
传承千年的世族门阀当然不会轻易受摆布,在面对皇权时,也是恭有余而敬不足。
如今杨绪尘能对着杨霖轻易说出换太子这种话,杨霖自然也能迅速接受。
父子俩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心思。
“难啊。”杨霖感慨。
杨绪尘深有同感。
他们不是在难换太子,而是在难,选谁。
让我们来盘点一下当今圣上的几个儿子:
太子季珪,出身精贵,为人严苛,然心胸狭隘,野心勃勃,看似亲近世族;
二皇子,已就藩封王,无诏不得入京,这些年已被太子差不多弄废了;
三皇子,就藩封王,外戚越家全族隐退;
四皇子,前年死在了封地;
五皇子季琤,有能力没野心,虽与陆相千金订婚,但陆家出身微末,不足为虑;
六皇子季珽,太子党羽,结亲顾家,顾氏清贵,朝中并无实权;
七皇子季珏,舅舅是苏相,姨母是燕亲王已故发妻,一旦上位,得利者乃苏家。
八皇子,已故。
九皇子,太小了。
选谁?矮子里面拔将军吗?
“容后再议罢。”杨霖嫌弃地撂了棋子。
联姻一事需要拖,话说到这份上,杨霖已不急给儿子说亲,嫁女儿更是不可能。
杨家的联姻对象唯有杨绪尘和杨缱,前者想拖延很容易,病一场就是了,后者反倒需要好好筹划,至少观望观望再说。
“为父此意,可不是要选燕亲王府那个。”杨霖撇嘴。
杨绪尘笑,“儿明白。”
杨霖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有一事。”
尘世子怔:“……何事?”
“去拿为父的剑来。”信国公冷下脸,“为父先去给那臭小子两剑。”
杨绪尘:“……”
父亲,今日除夕!您这样做是不是……太大快人心了?!
不过最终杨霖也没能去燕亲王府,因为他突然想到,季景西要参加宫宴。
除夕之夜,晚膳后,杨霖和王氏带着杨绪尘、杨缱、杨绪南去了小祠堂。
依照族中规矩,大年初一是杨氏全族开祠祭祖之日,届时族人均会到场,由族中德高望重者主持,族长杨霖作祭祖文,宗子杨绪尘也有其责,一应程序繁琐漫长,至少要持续一日。
而除夕夜祭祖,祭的是琅琊王氏先辈英魂。
祭拜过后便是守夜,由杨霖王氏牵头,六个子女陪同,三位妾室各自回院自行守夜。杨绪尘、杨缱和杨绪南需守完一整夜,老二绪丰、老三绪冉和小六杨绾则可在后半夜时各自去寻生母。
由于来年三月便是大考,整个信国公府只有二公子绪丰参加,因而众人皆是看重。松涛苑主厅里,杨霖亲自唤了二儿子来考校,其余人等围观旁听。
本朝选官,首先考察考生的家世、德行、操守等条件,其次考校君子六艺,之后是论策。每一届大考都会在京城举行,为初春三月,论策内容由主考官现场出题,通过之后再是殿试,由皇帝陛下亲点三甲。
本届大考的主考官至今没有定下,但作为宰辅,杨霖有内部消息,这个消息仅一条,那便是主考不是他。
若主考是他,杨绪丰按律是要避嫌的。
被一屋子灼灼双目盯着,杨绪丰强忍着没有破功,耐着性子认真答父亲提问,好不容易考校完,长松了口气,回过头便给几个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暴栗。
“二哥害羞什么,答得不是挺好嘛。”杨绪冉捂着脑门腹诽。
一旁杨绪南心有戚戚,“反正我听不懂,但二哥答得流畅,应该是挺好。”
“听不懂居然还有脸说?”杨霖差点被小儿子气笑。
厅内笑成一片,杨绪丰也忍俊不禁,“还是有所不足,听闻谢家卓大哥年后要进府小住,届时丰去寻他讨教一二。”
杨绪尘赞同,“谢卓的才学还是信得过的,你们二人一起,也可查漏补缺。”
“查漏补缺?”杨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谢卓师兄也要参加大考?”
杨绪尘点点头。
想到谢卓,在场气氛有片刻凝滞。顿了顿,杨霖出言,“若有不懂之处,切莫忘了请教老师。”
杨绪丰的老师乃是大儒上官遇,如今在国子监内任博士供奉。
如今大儒收徒,徒弟要侍奉老师左右,因而杨绪丰常年都住在国子监。也就是过年节,又临逢大考,上官夫子给他放了大假,接下来才能在家中多住些日子。
“二哥,我能旁听吗?”杨缱眼巴巴。
杨绪丰失笑,“当然可以,只怕到时阿离觉得烦闷。”
“不会的。”杨缱保证。
“丰弟快些让她去吧。”杨绪尘感慨,“如今她功课做完后越发爱往我那凑,大哥每日都被她烦扰得不行。”
杨缱:亲大哥?
“我也要去!”绪南跟着凑热闹,“姐姐去,我也去!”
杨绪丰故意逗他,“南弟去做什么?不是听不懂吗?”
杨小五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老三绪冉捧腹大笑,“绪南你再这般下去,我看你还怎么考南苑!”
“我还小呢!”杨绪南跳脚。
默默听了半天的杨绾幽幽道,“四姐在同五哥这么大时,已经入南苑了。”
杨绪南:“……”
“父亲、母亲、大哥!你们看他们欺负我!”杨小五生无可恋地一头倒栽进杨绪尘怀里。
杨霖与王氏俱是笑开,杨绪尘则咳了一声,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不要紧,你不是最差。”
杨绪南嗖地转过身,“真的?”
尘世子点头,“好歹个头比绾儿高。”
绪南:“……”
这个家,他怕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