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哥哥?
厢房里,当杨缱喊出这个称谓时,不论是季景西还是苏夜杨绪冉都诧异地看向她。
先前叫价,掌柜将那枚玉章送进来验货时,四人均过手看过。不同于旁人的不识货,至少杨家兄妹与季景西都一眼认出那是墨血玉,顶级、稀贵、放眼天下也不会有多少的墨血玉。
这种玉,与一般的墨玉乍一看极为相似,然则细看的话,其中会有极少的血纹。血纹并非天然存在,而是人为灌制,而灌制之法则素来为各家所秘传。
墨血玉之所以珍贵,只因他能自外而内融于血,也只有灌制了血纹的墨血玉,才能被称为重宝。
季景西能认识,还亏得他在皇宫里长大,而杨家兄妹认识,则是因为他们家的家族象征存于宗祠、且镌刻着家族纹章的宗印,正是这种顶级墨血玉。
毫无疑问,那是谢家的纹章玉。
说不得,还是谢家宗印。
如此一来,这玉纹章叫价到多高都不足为奇了。
而在见到那枚谢家玉纹章后,杨缱心中对青衫男子的身份便隐隐有所猜测,可鉴于人没来到她面前,不敢肯定,只能按下不表。如今人来了,尽管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
杨绪冉怔愣着望向青衫男子,猛地睁大眼睛,倏然起身,“谢卓?”
谢卓蹙眉打量两人,似是不敢认。
“是我啊卓哥哥,阿离。”杨缱来到他面前,清澈的双眸里盛满莫大惊喜,“你还记得我们吗?这是我三哥绪冉,杨绪冉。”
谢卓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恍惚回神,“……是你们。”
十年分别,眼前这两张脸庞,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除了杨缱还隐隐有着少时的轮廓外,杨绪冉早已大变模样。他乡遇故人,今日的谢卓心境本就大起大落,原以为不会再有更多波折,却不想还有着这样的惊喜等着他。
他有些失态,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顿了顿才试探般放在杨缱头上,原本稍显冷冽的声音悄然带上了一抹沙哑,“阿离……长这么大了啊。”
话一出,眼前的少女蓦然红了眼眶。
在不确定谢卓的身份之前,杨缱尚能抱着欣赏的态度冷眼看他与冯林据理力争,可当这人真正来到自己面前,确认他的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谢卓时,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涌出了滔天的愤怒,为那枚墨血玉章,为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更为了这个人。
堂堂谢家子,陈留谢氏嫡长孙,有朝一日竟也能因为银钱而被宵小所辱!
杨缱一把抓住他便要往外走,“卓哥哥,走,我们去寻冯林!”
“欸欸欸,杨四你别冲动!”苏夜赶忙扑上来拉住她,“你打算做什么?你给我冷静点!”
“冷静不了!”杨缱气得眼眶发红,面对谢卓,她简直又羞愧又内疚,“先前不知便也罢了,既已知道是卓哥哥想要那墨血玉章,我又怎能眼看旁人染指!”
“染什么指啊,杨四你动动脑子!先前表哥不是说定能将那墨血玉章摆在你面前吗?”苏夜急得直跳脚,“冯林成不了事的,你如今这般去寻茬,那玉章子怎么办?你让这位卓……卓公子如何自处?八宝阁的规矩你也不顾了吗?!”
“阿离!”杨绪冉也难得神色严厉地望着她。
“可是……”
“没有可是!”苏夜紧紧攥着她,生怕她如上次牡丹园那般不管不顾,“你不信我,你还不信我表哥的能耐吗?你别坏他事呀,先前不是都说好了吗!”
“……”
为难地咬着唇,杨缱委屈得直撇嘴,看看谢卓,又看看苏夜与杨绪冉,最后求助般望向不远处倚坐看戏的季景西。
后者接到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挑起眉。他面色淡淡,视线平静而冰凉,仿佛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瞧不出分毫外露的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静静注视着她,一句话没说,杨缱却突然心底一慌,宛若一桶凉水兜头盖脸直直浇下。
她怔了怔,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阿离,先放手。”谢卓此时终于开口。他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腕子,动作克制而守礼,几乎只用指腹碰了碰,却成功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杨缱手中脱出。
“卓哥哥……”杨缱对上他。
“何时这般易怒了?”谢卓淡淡望着她,“我谢卓,还不至沦落到由师妹来帮出头的地步吧。小时候,你可是一直躲在我身后的。”
杨缱呼吸微微一滞,面对这样的谢卓,不自觉便挺直了腰。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并非谢卓所愿看到的,只好敛下神色,恭敬地对眼前人屈膝致歉。
这一礼,从动作至神色,每一个细节近乎完美,饶是世间最为严格的礼教夫子在此,也不可能挑出一丝错处,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是扑面而来的百年世族之势。
“是阿离失礼了。”她郑重地开口,“还请兄长责罚。”
谢卓定定地望她,良久才轻声道,“无妨。”
他笔直地站着,眉眼间的冷漠渐渐如春日化雪般晕染开来,目光在杨缱与杨绪冉之间流连一圈,最后落在高挑的少女身上,“今日能得见故人,卓已是满足。那玉章……罢了,不过是死物,我只是想知道另一竞价者是谁罢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请恕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失礼诸位,实非得已。”
“……卓哥哥这就要走?”杨缱顿时一惊。
“嗯。”谢卓牵了牵唇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阿离,我回来了。别急,日后总会再相见。”他顿了顿,又忍不住交代,“今日之事,莫要多为我费心。”
说完,他移开目光,先是郑重地对这间厢房里地位最高之人、也就是季景西庄重地行了一礼,接着对其余三人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杨缱下意识想追上,脚尖挪了一挪,却硬生生止住。
随着谢卓匆忙离去,整个二楼厢房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之中,好半晌,才听杨绪冉叹了口气,“阿离,你今日……回去自去大哥那处领罚吧。”
杨缱闷闷不乐地点头,被苏夜牵着坐回原位。
“杨家三哥,为何要罚阿离?”苏夜直勾勾地瞪着杨绪冉,仿佛他不说出个理由来,就要亲自上门打抱不平。
“不是我要罚她。”杨绪冉苦笑着端起茶盏,“你问问她自己,是不是回去又要罚自己加倍功课了?与其这般,不如让大哥看着她。”
苏夜转向杨缱,小姑娘倔着不愿说话,算是默认了杨绪冉的说法。
“嗨呀,这都什么事!”苏夜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好友的肩,“方才那人是谁啊?”
“我师兄。”杨缱闷声开口。
……师兄!
又一个令人惊讶的称谓。
“师兄?”苏夜睁大眼睛,“你还学过江湖功夫?!”
“哪跟哪啊,”杨绪冉好笑地帮着解释,“谢卓兄的父亲乃是缱儿的启蒙老师。小王爷应该也知道,她的琴师从谢三爷,谢卓便是谢家三爷的嫡子,当年陈郡谢氏这一辈的嫡长孙。”
谢氏?!苏夜轻声惊呼,“……那个谢家?”
杨绪冉点头。
谢卓的年纪比杨绪尘、苏奕都要大些,当年谢氏还风光时,他也曾是这一辈身份最为贵重之人里的一员。只是谢卓那时经年不在京城,而是在陈留郡谢家祖宅,因而许多人都不曾见过他。
后来谢氏出事,牵连九族,作为长子嫡孙,谢卓本也逃不过一死,若非谢皇后苦苦相求,加上法不责幼,谢家最后一根嫡系独苗就这么幸运地活了下来。
然而又能如何呢,谢家只剩他了。
“可是……谢家不是已被正名翻案了么?”苏夜艰难地回顾着这件对她来说极其遥远之事,“我实在想不起谢家的世袭爵位还在不在了。”
“在的。”杨缱忽然答。
苏夜讶异地看过来,“那岂不是说,这位谢卓公子就是如今的安国公了?天,如此年轻的国公!可为何他竟还会被冯林欺辱?”
杨家兄妹齐齐摇头。
他们已与谢家失去联系十年之久,当年信国公还曾想对谢卓施以援手,可人到陈留郡时,谢家早已人去楼空,多方打听也没能找到这位谢长孙,无奈只得作罢。
时间过去太久,他们也几乎忘了谢家还有这么个人,更不会关心谢家的爵位在不在,兴许信国公杨霖知道,但杨缱与杨绪冉却是一问三不知。
若非今日见到谢卓,恐怕他们仍不会记起过往之事。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杨缱又明显情绪低落,苏夜只好打起精神笑道,“不如咱们说说方才的竞价呗,最后冯林那副坐蜡的模样简直笑死人了,真不知六十万两他拿不拿得出……好想看看宣平侯的脸色啊。”
杨绪冉看看自家妹妹,又瞥向垂眸不语的季景西,接过话头,“六十万两,堂堂侯府应该还是拿得出的,最不济,节衣缩食三五年罢了。”
“冯林想必也是认得墨血玉的吧,否则不至如此。”苏夜道。
“自然。”另外两人依然不搭话,杨绪冉只得继续,“不过那可是墨血玉,家族没传承个百年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的玩意,别说是宣平侯府,就是裴家、顾家,说不得都没有。兴许宣平侯府六十万两出去了,东西转头便进了宫也不一定。”
苏夜顿时瞪大眼睛,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啊,血亏!”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却不能是自己的……这也太惨了吧?
她大笑,“表哥,方才是你主张弃价的,是不是早想到这个了?你还有什么后招等着呢吧?”
季景西彼时正垂眸而坐,自打方才谢卓进门起他便再没说过一句话,此时陡然听到苏夜将话头丢过来,眼帘一掀便迎上了她。
那是一道还未掩去寒色的眸光,锋利如刃,冰凉至极,措不及防地撞进苏夜视线之中,顿时令她笑声一滞。她近乎条件反射地感到头皮一麻,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字来,像是被吓住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下一秒,季景西重新垂下眼,再抬起头时,他已然恢复平日的模样。寒气骤然消失,苏夜只觉浑身一松,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竟不自觉地绷直了神经。
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绳纹佩收进袖中,季景西突然拂袖起身,“你们玩着,爷没兴致了,失陪。小三想买什么,只管记我名下。”
???
三人齐齐抬头诧异地望他,然而季景西却连一个眼神没施舍,只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路过杨缱时,她似乎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鲜艳的红衣随着他的步伐扬起翩跹一角,眨眼之间,便留给三人最后一抹背影。
之后,没等屋内三人回过神,无风去而复返,先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杨缱,接着目光一敛,恭敬道,“县君、杨三公子、苏三小姐,我家主子交代由我留下来处理收尾。主子说,接下来的事三位无需再过问,主子自会处置冯林,几日后,墨血玉章会有人送去信国公府。”
“……他人呢?”杨缱怔怔开口。
无风犹豫了一下,道,“回县君,主子身子略感不适,已先一步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