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立宗子一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杨绪尘凭着一己之力说服爹娘在前,开解小五在后,除此之外,还一一见了族中叔伯长辈们,不过短短几日,“杨绪南即将替代尘世子成为弘农杨氏新一任宗子”就成了既定事实。
此虽家事,但外人可不这么认为。当得知这一惊天消息,不少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杨绪尘终于要被宗族放弃了。待流言传回杨家时,外界口中杨绪尘几乎成了一个小可怜,什么命不久矣、被家族打压、被剥夺袭宗之权、世子之位也要拱手让人……
简直不能更惨。
杨家人听了流言,一个个面上不显,心里早就笑翻。呵呵,愚蠢的凡人,宗子之位是我们世子主动让出来的,怕不怕?
还小可怜……
这个小可怜早就料到了你们会添油加醋了好吗?下一步就要收拾你们了信不信?
改立宗子对一个庞大世族来不是小事,不用多交代,杨家上下在这一刻都空前团结,一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迎接即将到来的宗子更迭。
他们当然不会被外界的流言干扰,明眼人都看得出尘世子不压下流言自有其用意,说不定是故意放出去的烟.雾.弹,一切只为了在弟弟上位之前将所有潜在的威胁一网打尽。
家族大了,总归质量良莠不齐,有明白的,自然也有被流言蒙蔽的。杨绪尘当然不会寄希望于这个莫大的家族所有人都像嫡枝一系那般团结,但对那些稍一被撺掇就想趁机造反的蠢货,以及个别与旁人联手、浑水摸鱼想吃本家血肉的渣滓,他也不会手软就是了。
也的确怪他们倒霉,尘世子这几日心情不好,这些人撞在了枪口上,当然没有好下场。
为何心情不好?
因为他自打醒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一次心上人呢!更气的是,如今想要见到人,至少得等到两个月后!
负责护送粮草去往北境府的将领定下了,正是靖阳公主,圣旨下达的当日,队伍便开拔离京,杨绪尘收到消息时,人都已经走出百里外了。
气得心口疼。
这就苦了已经正式跟在兄长身边的杨绪南。小少年才刚进南苑书房,还没来得及同好友九皇子一起吃喝玩乐上房揭瓦,就被强行扣了一顶“不好好学习如何当宗子就是不肖”的帽子,整个人恨不得分成两瓣,一半用在南苑书房,一半用于被兄长鞭挞。
好在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至少他的另一个小伙伴子归更惨,人被丢去了京畿大营,每日过的比狗还累……
这么一想,平衡了。
“……大哥,这是最终的宾客名单和拟制好的流程,您过目。”惊鸿院内,杨绪南恭敬地将东西递给杨绪尘,紧张兮兮地等待对方点评。
今儿天气好,落秋搬了贵妃椅在花厅,在绪南来汇报工作之前,尘世子正闭目闲适地欣赏自家妹子乱七八糟的琴声。
还是那句话,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见不到心上人,自家妹妹同样见不着,两相对比下,还是对方更惨一点至少当初他的及冠礼靖阳是到场了的,可五月初杨缱及笄,被一纸圣意打发随军的景小王爷可是连观礼都做不到……
是的,没错,季景西也去北境了,同他堂姐靖阳一起,只不过一个是护送粮草,另一个,则是代君巡视北境府。
这种差事,原本是皇帝儿子专属的,奈何太子殿下还窝囊地在东宫养伤,五、六皇子大婚在即,七皇子季珏刚巧接了旁的差事……成年的皇子里,竟然一时间没人能胜任。
刚好近来裴陈二家纷争到了白热化,太医院那边正式宣告裴瀚那只被无霜废了的胳膊再无伤愈的可能,齐孝侯气得发疯,闭眼盲打,敌我不分地将燕亲王府也拉进了浑水,季景西父子连连在朝堂上被各种攻讦,连侧妃冯氏的娘家宣平侯府都被牵连其中没能逃过。
老皇帝眼不见为净,索性直接把季景西打包送出京城,美其名曰巡视北境府,实则也是为了保全他,免得真被狗急跳墙的齐孝侯拿刀砍了。
可季景西不愿啊!
马上就五月了,他家阿离及笄这等大日子就在眼前,谁踏马愿意去北境府!
好气,想抄了齐孝侯府全家。
但再不愿意,圣旨难违,还不是气成河豚也得离京?
姐弟二人原本是最爱闹腾的,此次携手北上,竟一路上都铁青着脸,爆竹一样谁点谁着。
当然,信国公府里的兄妹俩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这些宾客,小五可都识得?”杨绪尘点着手里的名册,懒洋洋地问话。
杨绪南点点头。他也是下了苦功夫的,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何难,但真正接手后才发现,一旦人的立场不同了,看事情的眼光也要跟着变。
以前他哪会操心谁来观礼谁不来,但如今不同,谁与他们家交好,谁是支差应付,谁善意谁恶意,他就算做不到了熟于心,也至少得心中有数。别看这一个小小的宾客名单,多少蛛丝马迹都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杨绪南算是明白往年每次年节,自家几个兄长都被累成狗的感受了。
欣慰地点了点头,杨绪尘放下手中名册,转而捏起另一份单子,这是族中此次前来观礼的礼单,“这份礼单,你可与四月时的那份对比了?”
杨绪南僵硬地颔首,心中对自家二哥三哥的感激之情冲破天际要不是这两个兄长提醒他,谁知道还要对比礼单啊!
他可是连续通宵了三个晚上才将礼单看完的!看完之后他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真多。
真的多,不骗人,单是杨绪尘及冠,他们家收的礼都比年节时多三倍,更别说这次杨缱及笄。虽然这不过是那些来不了的宾客提前送来的一份单子,及笄礼当日还会收更多,但杨缱毕竟是弘农杨氏唯一的嫡女!背后的意义比起他哥及冠来说复杂多了!
为了把这些都记下,杨小五这些日子掉的头发都能搂一篓了。
“那就说说吧。”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
“呃……”杨绪南语塞,“挺、挺多的……?”
尘世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一旁正在静心泡茶的杨缱也差点手一抖,抬起眼一言难尽地看自家弟弟。
杨绪南顿时小脸通红,“不知兄长问的是哪方面?”
尘世子想笑又怕伤了孩子自尊,憋得很是辛苦。自知许多事都要循序渐进,他也不怪小五迷茫,耐着性子问,“与大哥及冠时相比较,可有哪里明显不同的吗?”
杨绪南盘腿坐在矮几后,苦恼地托腮,“弟弟说了,大哥可别笑。”
尘世子笑着点头。
“首先是东西不同吧,多了许多女子用的首饰、布匹、摆件之类。”小五尽量斟酌着字句,“还有就是,更贵重了,这大约是与四姐的身份有关。大哥是男子,在当时外人看来,您既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是今后要袭宗的宗子、将来的家主,礼单上的东西或古朴大气,或机巧罕见,毕竟谁也不会与咱们家比底蕴不是?但这次嘛……感觉那些人都恨不得要直接送银票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越发小声,说完后又忙不迭看了一眼杨缱的反应,生怕自家姐姐误会。
杨绪尘不由笑出声,“那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少年又忍不住看杨缱,摸着鼻子小声道,“像是在添妆。”
……就你懂的多。
杨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不过绪南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女子及笄,就意味着可以将婚事提上议程,尤其是他们这些大家世族,女子虽出嫁晚,但议亲却是早早就开始了的。毕竟按照礼制,这个时间可是要花费几年的。更别说杨缱作为弘农杨氏唯一的嫡女,未来所嫁之人必定非富即贵,皇家那边又早早流露出了想与信国公府结亲的意向……
她这个身份,当皇后都是绰绰有余,不知多少人都想趁此机会巴结一二,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也不是说弘农杨氏就出不起嫡女的嫁妆,谁家还嫌自己家底丰厚了?
“还有便是人员有所出入。”杨绪南继续道,“有些我不太记得了,但有几个在外地任职的族叔四月时还送了厚礼来,这次莫说礼比过去减了几成,有一两个,弟弟甚至没瞧见他们的名字。还有几家,年节时带着小辈来拜年,我还同他们玩过呢……这次也没见着。”
“都有哪几家?”杨绪尘问。
杨绪南勉力搜索着记忆,“……安化梅氏,济南李氏,江宁陶氏,哦,还有裴家也没送礼单来。”
经过一个年节的言传身教,杨缱对这些氏族也有几分了解,闻言微微蹙起眉。安化梅氏与济南李氏年节时便没递帖子,前者兴许是因为她与陈朗退亲的缘故,后者就不得而知。至于江宁陶氏,这家认真算起来,与杨家是姻亲的关系,杨氏旁支一个堂哥娶了陶家的女儿,这些年两家也一直有所往来,就是不知如今是怎么了。
“裴家,是指齐孝侯府?”杨缱讶异。
杨绪南点点头,“就是裴子玉哥哥他们家。”
杨绪尘讥讽地笑了一声,“怕不是裴家不递礼单,而是无人操持,压根忘了。”
姐弟两人默默对视,杨绪南不可置信,“这太荒谬了吧,这都能忘?齐孝侯府家难道连主母都……哦,他家是没有主母。”
“自顾不暇吧。”杨缱叹气。裴家如今自身难保,在江右陈家和陈泽的逼迫下都快支撑不住了,哪还有多余精力?裴青她倒是不担心对方忘了自己的及笄礼,可他如今在家养伤,府中大权全部落在月夫人手里,裴瀚又落下残疾,以那位月夫人的狭隘,说不定是真“忘了”。
杨绪南道,“不过还有几家,礼比之前重了好多,比如弋阳蒋氏。”
“……弋阳蒋氏,不是祖母她老人家的娘家吗?”杨缱疑惑,“也是二哥和绾儿的外祖家。”
“是啊。”杨绪南摊手,“奇怪吧,我当初发现时也吓一跳呢。”
想到近来外界的风波,杨绪尘沉下脸,“蒋家的大郎,也就是你们二哥的表兄,前些日子被罢官了。蒋氏这是在向我们求助。”
“求助?”杨绪南一惊,不知想到什么,连忙又去翻礼单,“这么说,这几家……还有几个族叔的礼也是?”
杨绪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杨绪南愣。
“木秀于林,树大招风,在很多人看来,我们杨家风光得差不多了。”尘世子语气淡淡,“我醒来到现在,外面都还在传信国公府世子命不久矣……大好机会啊。”
话音落,杨缱与绪南的面色顿时肃穆起来。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近来那些乱传的流言蜚语,无一不是在唱衰杨家,仿佛在他们眼里,杨绪尘明天就要死了,而杨家后继无人,说不得要就此退出一流世家行列。
想想吧,王谢倒了,温家居于方外,裴陈势必两败俱伤,姑苏越氏至今不敢复出,若是连杨氏在这时候乱起来,顶级世族里只剩一个实力并不算太强的顾氏……
谁能上位,就各凭本事了。
弘农杨氏在第一世族的交椅上才坐了十年,王谢坍塌之时,正是昭平皇帝陛下清算世家手段最烈之际,那时天下世族人人自危,都恨不得躲在后面,让个子高的顶上。杨家如愿站到了风口浪尖,不仅是因为他们家族底蕴深厚,更是因为,他们也是被人推上来的。
可谁想到,老皇帝收拾了王谢两家后,居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杨家越发如日中天,那些人便越是后悔,十年时间,杨霖做到了百官之首,弘农杨氏越发枝繁叶茂,就连人丁稀少的嫡系,这些年也越发出众,不仅有杨绪尘这个聪慧近妖的宗子坐镇,杨绪丰、杨绪冉也分别出仕,杨缱这个嫡女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登堂入室,甚至成为南苑书房年纪最小的夫子!
单看这样的杨家,怕是要再风光数百年都不为过。
那些觊觎着杨家风光的人们,这些年也不是没什么动作。但在见识过杨霖、杨绪尘父子俩的手段后,一个个都安分了。
所有人都知道杨绪尘曾被断言活不过廿五,对于世家来说,时间是最不值的考虑的东西,既然玩不过尘世子,还不准等到他死吗?可尴尬的是,想要忍到杨绪尘年至廿五,至少还要七八年,而九五之位上的那位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下一任皇帝是什么打算?
七八年之后,谁知道杨家会不会再出一个比尘世子还难搞的宗子?谁知道那些开了挂的杨家子会不会更难对付?
因而杨绪尘这次病发,可算是让他们抓住了机会。
他们突然意识到,信国公府的尘世子也不过是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而一旦尘世子出了事,整个弘农杨氏都会乱套,此时不浑水摸鱼更待何时?
杨绪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大哥为何要在这时候让出宗子之位了……原来他不是真的累,而是借着自己这次病发,想要敲打敲打那些世族了。
这个想法光是说出来都让人感到说话之人的狂傲,可那又怎样?无稽之谈?不可能的,对于杨绪尘这个做了第一世族宗子十八年的人来说,他有这个本事。
别人想要借此机会压下杨家的风头更进一步,杨绪尘又何尝不想将计就计,彻底让杨家在这个位子上坐得更稳?既然他注定不能长寿,那就要在有生之年,让绪南再无后顾之忧,让杨缱这辈子都有强大的家族倚靠,让他的父母安心喜乐,便是多年后驾鹤西去,也能风光无限,香火不绝。
他杨绪尘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相反,自打鬼门关前看一圈风景之后,他放飞的很。
“好乱啊。”杨绪南头疼地趴在桌上,“那些人就不能安分点,非要捋老虎须子?不知道我大哥脾气不好吗?真是……”
“嗯?”杨绪尘挑眉,“谁脾气不好?”
杨绪南:……我,我脾气不好,我暴躁,我超凶!我才是那个见不到心上人就暴躁得想报复社会的杨家宗子!
作者有话要说:杨绪尘:心上人?
杨绪南:我不是,我没有,我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