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修)

翌日,赵四郎赁了驴车,将寄放客店的箱笼和新办的束修一并送到蒋山别墅,因为柳云卿是名士,五匹素绢有些拿不出手,赵四郎便又加了五匹。

蔺知柔每天窗纸渐明时便起身,读半个时辰书或是练一篇字,然后去柳云卿的书斋上课。

早上的课是师父专为她设的,先用半刻钟检查前一日的功课,接着再讲新内容,布置当日的功课。

除此以外,用过午膳之后她还得和新入门的师弟宋十郎一块儿上两个时辰课,以经义为主,兼及诸子、史学与时务策。

柳云卿很快便发现,蔺七郎不但没叫这些繁重的课业压垮,甚至还偷偷给自己加功课。

他让她每日熟读三首诗,他却擅自加到了六首,而且是背诵,不过数日,已经将自己选定的几十首汉魏六朝诗尽数掌握。

柳云卿纳罕之余,只好加快进度,提前给她讲律诗,并开始尝试着领她入门。

考虑到徒弟的年纪小,阅历浅,柳云卿没有直接让他下笔写,而是择了数首平庸的绝句,让她从换字开始练习,先换动词,再换名物,直至将整首诗换得面目全非,再同原作比较。

对蔺知柔来说,这一步不比背书那样得心应手,得潜下心来,花功夫去琢磨。

好在柳云卿从始至终都淡然处之,不会因她的快而责备她急功近利,也不会因她的慢而认为她怠惰,而是任由她按着自己的步调来,只在她迷茫时稍加点拨,往往只言片语便如拨云见日,令她豁然开朗。

而阿铉已经彻底由监督师弟读书沦为被师弟监督。

柳云卿其实算不上严师,教学风格颇有些道家的清静无为,对徒弟的课业一向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你想学我便教,你若不上进,我也不来逼你。阿铉入门第一年也曾悬梁刺股,久而久之便难免有些懈怠。

如今见师弟年纪小小如此刻苦,阿铉反倒受了激励,重新沉下心来研究学问。

两人一下学便一起用功,不时讨论切磋,彼此发明,都有进益。

不过蔺知柔毕竟基础薄弱,在第一次旬考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宋十郎。

旬考采用口试的形式,分为帖经、试策两部分。帖经对蔺知柔来说是送分题,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三道题全部答对。

试策考校经史大义,从经书和史书各一部中出题目,考问经史大义。柳云卿不是照本宣科的老学究,题目也考得活,不是靠死记硬背能应付的。不但需要加上自己的理解,还得在短时间内组织出清晰流畅甚至文采斐然的语言。

宋十郎原先的业师便是久经考场的举子,他对这样的考试自然是驾轻就熟,加上身为节度使府公子,平日耳濡目染,对朝政颇有自己的见解。

三道试策题考下来,宋十郎轻而易举拿了全通,蔺知柔却是只通了一题半。

宋十郎被两个师兄视若无睹地孤立了十来天,自觉扬眉吐气了一回,忍不住要在手下败将面前炫耀一番,只是碍于柳云卿在场,不敢放肆。

蔺知柔偏偏不给他这机会,考完试卷起书便走,丝毫不给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好不容易大获全胜却不能奚落对手,便如锦衣夜行般索然无味。

如此又挨了六七日,宋十郎就有些憋不住了。两千贯文躲瘟神似地防着他也就罢了,姓卢的更过分,他俩同住一个院子,他愣是对他视而不见,除非转达师父吩咐,否则绝不同他说一个字。

师兄弟三人,那两人成天凑在一起言笑晏晏,只自己一个形单影只。宋十郎自小过的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节度使府清客帮闲不计其数,平日里宾客阗门,何尝受过这样的冷落?

可惜山中别墅就那么几个人,柳云卿在授课以外惜字如金,没有半句赘言,而且他在师父跟前总是没来由地发怵,哪里敢去找他说些有的没的。

宋十郎决计不会对那卢家小子低头,他思来想去,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两千贯文稍微不那么讨嫌,况且这小子家世贫寒,自己愿意俯就,他想必会受宠若惊。

打定了主意,他便时时留心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日,总算叫他逮着蔺七郎落单。

宋十郎瞅准了她远远往小木桥走来,便迎面走上前去,假装不期而遇。

木桥狭窄,只可容一人通过,两人无可避免地打了照面。

宋十郎挑着下巴自上而下睨了比他矮一个头的二师兄一眼:“哎,我说两……”

蔺知柔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叫我什么?”

宋十郎涨红了脸,差点忍不住转身便走,可这半个月实在憋得狠了,哪怕有人与他斗斗嘴也好。

想到此处,他便冷哼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那日在普通院救你的是何人?”

“不想。”蔺知柔言简意赅。

“……”不妙,怎的与他设想的不一样?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十郎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说出来怕是要吓得你心胆俱裂!”

“哦。”蔺知柔面无表情,郎心似铁,一点也看不出要裂的征兆,“我要回去读书,你别堵着路。”

宋十郎拿出皇家秘辛吊她胃口,谁知讨了好大一个没趣儿,不禁十分恼火。

他本来也没打算实话实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编排那凶神恶煞的表舅。可人家兴致缺缺,他心里便不舒爽了。

这小子果然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想到此节,宋十郎灵机一动:“你就这么爱读书?我那儿可有不少,你不是在学诗么?我不但有这十数年的进士省题诗和甲赋,还有那些状头的行卷,怎么样?想不想看?”

蔺知柔偏了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三师弟,劳驾让一让,我没空与你在此闲话。”

“果真不想看?”宋十郎胡搅蛮缠,“你可别后悔。”

蔺知柔挑眉:“莫非你想让我看?”

宋十郎一噎:“……自然不想,不过若是你求求我……”

“我求你你便让我看了?”

自然还是不让的,宋十郎龇牙笑道:“你求求看方才知道。”

蔺知柔嗤笑一声:“师弟想消遣人,我恰好不想被人消遣,可见话不投机半句多,师弟不如去寻那些愿意供你消遣之人,岂不是皆大欢喜?贵府想必不缺这等人才。”

说完将袖子一拂,硬是从他身侧挤了过去。

宋十郎呆呆站在原地,一时恼怒,一时羞愤,他在城中不缺朋友,因他阿耶势大,族中兄弟个个捧他,他自然不缺消遣,可这样的消遣只能给他带来一时的欢娱。

他想要的是另一种消遣,像柳云卿与白稚川那样把酒夜话,像卢铉与蔺遥那样共席苦读。

他一转身,恼羞成怒道:“我哪里不好,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蔺知柔也不看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宋十郎气得浑身颤抖,一甩袖子,抬脚便走。心说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家去,便是回去叫阿耶打断腿也决计不能待下去!

他打定了主意,一回去就买上十几二十个识文断字、能诗会赋的俊俏小童,想怎么消遣便怎么消遣。

可刚走到门口,宋十郎便没来由的一阵腻歪。

买来的那些人奴颜媚骨,没什么趣味。想了半日方才发觉,能用钱买的他不想要,而他想要的,恰恰是用钱买不来的。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门口徘徊了半日,最后坐在门前的柳树下哭了一场。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畜的脚步声自竹林外传来。

宋十郎吓了一跳,忙抬起袖子拭泪,正想着找地方躲起来,那人已经穿过竹林走到了近前。

宋十郎定睛一看,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布衣青年,牵着头毛驴,背着竹编的书箱,生得阔面厚唇,一脸老实相,正是他最讨厌的憨蠢相貌。

那青年向他一揖:“敢问小公子,何故一人在此哭泣?”

宋十郎如何肯假以辞色,将脸一转,只作不曾听见。

那布衣却不气不恼,反倒牵着驴走上前来:“可是投贽未成?若是小公子不介意,可将文卷与某一观,庶几旁观者清,能有所助益。”

宋十郎正憋着火,见他不识眼色,忍不住迁怒道:“看我的文卷?凭你也配?”

话音刚落,便听柴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阿铉出现在门口,先是从青年手中接过投贽的文卷,应付了两句,这才拿正眼看宋十郎。

只见他双目红肿,显然是大哭了一场。

宋十郎站起身,梗着脖子,外强中干地瞪视师兄:“卢十七,亏你还姓卢,竟对这种穷酸低声下气的,真是丢尽了范阳卢氏的脸!”

阿铉本不欲与他多言,但看着他肿成桃子的眼睛,心里有些不落忍,难得心平气和地道:“宋十,你只怪我们不理你。可你为何不想想,你身为淮南节度使公子,京兆宋氏后人,学问尚可,长得也还能看,却为何无人愿意理你?”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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