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永平七年,四方无事,春和景明。
寒食甫过,扬州城里家家举火,户户升烟。
炊烟融了官河水汽,漫成轻纱一匹,笼住千树的烂漫桃李,万条的拂水绿枝,也笼住了河上的二十四桥,水畔的十万人家。
城南通义里的赵家宅内,蔺知柔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听见门帘“唰“一声响,睁开眼探出床帐一看,进来的是赵氏。
赵氏是她这一世的母亲,年方三十有二,已守寡五年有余,淡眉细眼,身形薄削,正值华年,绮貌阙无,相貌和身上素服一样寡淡,近来因为儿子的病又添了几分憔悴。
蔺知柔唤了声“阿娘“。
赵氏木着脸走到床边,搴起帐幔:“赶紧起来穿衣洗漱。”
蔺知柔的目光落在母亲手中的衣物上:“阿娘,这是阿兄的衣裳。“
赵氏“嗯“了一声:”有贵客造访,你阿兄病未痊,不能见客,你穿他的衣裳去见一见。“
蔺知柔目光微微一动,她的双生兄长蔺遥前阵子在学堂染上时疫,回来又过给了她,兄妹俩因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今她痊愈了,蔺遥却从一个七岁能诗、过目不忘的神童变成了话都说不清的痴儿。
赵氏坚信儿子是丢了魂魄,只要找高明的术士禳灾解厄,就能恢复如初。
身躯中装着现代灵魂的蔺知柔却知道这是高热导致的脑损伤,引起智力减退,多半是不可逆的。
她旁敲侧击了两次,赵氏自然不相信一个孩童的见解,仍旧到处寻访高明,求神拜佛,蔺知柔便也不多言了。
她坐起身,将一只手伸进袖管中:“阿娘,来的是什么贵客?“
“是高明府,“赵氏替女儿系上衣带。
蔺知柔犯起了沉吟。江都县令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士人眼高于顶,怎么会折节与赵家这样的商贾来往?何况扬州城中名商巨贾如云,赵老翁这小小药材商压根排不上号。
“县令来我们家做什么?”蔺知柔问道。
赵氏摇摇头,略有些不耐烦:“别多问了。“
蔺知柔抬起眼,她重病一场,两颊的肉都快瘦没了,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愈显得大而亮。
赵氏不自觉地对上女儿的眼睛,只一瞬,立即垂下眼帘。
蔺知柔却将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尽收眼底,赵氏的眼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怨望——为何痊愈的是你不是你阿兄,为何变成痴儿的是你阿兄不是你。
蔺知柔并不伤心失望,赵氏将儿子视作命根,却也不曾亏待两个女儿,若是有两枚饼,她会将一枚给儿子,另一枚掰作两半分给两个女儿,自己饿肚子。
比起生时恨不得将她敲骨吸髓,死后在殡仪馆灵堂里大打出手的所谓亲人,赵氏已是个难得的慈母。
蔺知柔任由母亲替她穿上下裳,系上腰带,梳出男童的小髻,匆匆洗漱一番出了门。
赵家宅子不算大,两人不一时便到了正院外头。赵氏停下脚步,蹲下身,抚着她新衣肩膀处的折痕:“见了贵人别发怵,也别乱说话看你外翁的眼色行事,记住了么?”
说着站起身,在女儿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去罢。”
早有老苍头在院门口候着,把蔺知柔带到堂中。
蔺知柔一路瞧着,正院里的僮仆婢女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送个茶水活似上战场。
老苍头打起帘子,压低声音道:“小郎君且仔细着点。”
蔺知柔点点头,步入室内,打眼一看,只见里头坐着两个头戴黑幞头、身着圆领袍的陌生男子,一个青袍,一个绿袍。
着青袍的年轻些,应是县衙中的佐官,那身着绿袍、高踞绳床的,显然就是高县令了。
高明府生得方面阔耳,浓眉粗眼,茂盛长须分作三缕垂下,端的是气派非常。
外祖父赵老翁跪坐一旁,竭心尽力奉承着两位官人,面团似的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
那绳床形制颇似后世的靠背椅,赵老翁席地而坐,双方高矮悬殊,赵老翁还一径地弓腰俯首,恨不能贴到地上去。
一见外孙女,忙道:“小子,还不快来见过高明府与刁主簿!”
蔺知柔上前行礼:“小子蔺遥拜见高明府,刁主簿。”
高县令看清蔺知柔的容貌,眼睛便是一亮,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捋着胡须道:“小郎请起,不必拘礼,我与乃父有同年之谊,子玉兄华茂春松,才高词赡,今日一见,小郎亦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颇有乃父之风。”
“明府过奖,小子惶恐。”蔺知柔忙谦虚。
高县令笑容渐隐,黯然道:“犹记得昔载金殿对奏,雁塔题名,子玉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孰料英年早逝,以至天人永隔,哀哉!恸哉!”
赵老翁也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怀念女婿还是心疼打了水漂的投资,一路资助女婿考取进士可不是一笔小钱。
“老丈节哀,”高县令安慰道,自己也掏出巾子抹了抹眼睛,“幸得如此佳儿,足慰子玉兄在天之灵。”
蔺知柔着实佩服这位高明府的演技,他们来扬州投奔外祖已经快两年了,她哥哥的神童名声也早传遍了城里城外,也不见高县令来,怎么偏偏今日想起同年情谊了?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不知小郎行第几何?”高县令问道。
“回明府的话,小子在族中行七。”蔺知柔答。
高县令颔首:“七郎聪颖,词采斐然,你作的律诗连李使君都大为赞赏。”
一听此言,蔺知柔恍然大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明珏刚刚走马上任,是高县令的新上司。高县令必是前去谒见时听上司问起这神童,故而巴巴地上门造访。
“某尤爱‘林暮蝉声静,春深花色喧’与‘水平流雁影,风冷过箫声’两联,清丽可喜,诵来有齿颊留芬之感,”高县令笑着对刁主簿道,”我看七郎的才藻比你还多些。”
刁主簿细眼微眯,笑吟吟道:“明府说得是,蔺小郎聪颖特异,下官自愧弗如。”
转头对她道:“正逢清明日,来时见坊门外两少年斗鸡,甚是有趣,蔺小郎莫如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蔺知柔瞥了眼高县令,只见他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蔺知柔情知这次考校多半出自他的授意,躲是躲不掉的。
她与兄长一样过耳成诵,平日里常听他念书,几部大小经都听熟了,若是叫她背一段经书倒是不在话下,但是她格律和韵脚一窍不通,压根不会作诗。
这题目也取得刁钻,若只是清明,她还能厚颜拿前世背过的清明诗救命,写斗鸡的诗她却是一首也不知道。
赵老翁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想不出解围的法子,做买卖他懂,这诗文可就抓瞎了。
刁主簿又笑着迫道:”不拘律绝,古体亦可,格律有些许不谐亦无妨,只图个应景。”
听到“应景“,她心中一动,脸上现出恰到好处的悲戚和愤然,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请恕小子无法从命。”
刁主簿得意:“蔺小郎不必着急,慢慢想,便是苦吟个一刻半刻,明府与某也等得。”
蔺知柔却道:“回主簿的话,非是不能为,实乃不可为。”
“哦?”刁主簿讽笑,“不知如何不可为,愿闻其详。”
“高明府,刁主簿,”蔺知柔向两人拱手,“今日清明,小子因病不得返乡祭扫,已是愧对先人,心中惭憾难当,若再作此游戏语,情实难堪,还望两位见谅。”
又转头道:“小子自知诗文拙劣不工,却是自家所作,并无旁人捉刀替笔,主簿若要考校,莫如另命题目,小子自当从命。”
刁主簿被他戳破心思,心中着恼,但蔺家小儿扯出孝道这面大旗,他却不好再不依不饶:“蔺小郎多心了,我如何会疑你。”
隔岸观火的高县令此时才缓缓点头:“七郎纯孝,令某感佩,伯衡,来日方长,谈诗论赋不在一时,今日先说正事。”
说完端起茶碗,悠悠地呷了一口,也不发话。
赵老翁甚有眼色,对外孙女道:“你先回屋罢。”
蔺知柔便行礼退下。高县令待她走了,这才放下茶碗,对赵老翁道:“老丈,某今日造访贵府,却是想举荐七郎赴神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