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坐在赵氏卧房的西窗下,佯装绕线鞠,其实竖着耳朵听房中外祖父和母亲说话。
“柔娘这孩子,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响的,倒是有些内秀,今日对着明府与主簿也不犯怯,对答文邹邹的,没失礼。”
赵氏欣慰道:“柔娘向来有主意。跟他阿兄读书认字,我原道他们瞎胡闹,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生怕父亲怪罪,又慌忙找补:“用的都是废字纸,墨也浅,没多花钱……”
赵老翁一反常态地大度:“花点钱也不妨事,我看柔娘这孩子倒像是有大造化。”
“只盼着过两年能说门好亲事。”
赵老翁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道:“阿客眼下怎么样?”
赵氏犹疑道:“正要托阿耶一桩事,听说益州城外有个松风观,观主写的符对失魂症有奇效,下月铺子里往蜀中收药,能否顺便替阿客求道符?钱自是由我出……”
赵老翁明知是徒劳,但有事与她商量,也就应承下来:“好说,这点小钱何必算那么清楚,阿客不是我外孙?“
赵氏讶异于父亲的好说话,讷讷地道谢,又问:“县令何事见阿客?“
赵老翁正等着,便将神童举之事一说。
蔺知柔在窗下听得分明,并不吃惊,堂堂县令亲自登门见一个孩童,自是有原委的。
赵氏闻言既喜且忧:“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他阿耶在天之灵庇佑……只是阿客病还没医好,不知能否赶上举试……“
赵老翁也不直说外孙的病没治,只道:“这神童举千载难逢,考中了可是能做宰相的,错过了可惜,我想着,不如叫柔娘先替着,待阿客治好了再回归正位,两边都不耽误……“
赵氏愕然:“这怎么行!柔娘没进过学堂,也不会写诗作文,何况远道去京城考试,一路上和男子同住,叫人知道还怎么说亲事?”
赵老翁其实也有些担心,再机灵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童,万一自家说漏嘴或是叫旁人看出端倪,他赵家也撇不清。
但他要是没点胆量,也攒不下偌大一份家业,想想库房里积压的药材,他便拉长脸道:“阿耶是替你孤儿寡母着想,又不是图你什么,他蔺家出个神童,未必我赵家沾什么光,罢了罢了,我也不多嘴,你是他阿娘,他前程你自看着办吧!”
赵氏性子绵软,最怕身边人动气,见父亲动气,顿时迟疑,转念一想,这女儿打从襁褓里起就有些古怪,不满三月的小娃娃,那眼神竟似通晓人事,从小到大就没听她哭过几回,言行举止比一般孩童沉稳许多……
赵老翁观女儿神色,见她似有松动,叹息一声:“阿耶也不能看顾你们几年啦,你那几个兄弟……”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指望外孙早日当门立户,到时候我走得也安心……”
赵氏哪里受得了老父软硬兼施,立时眼眶一热:“阿耶莫要说这些话,是女儿没用,女儿不孝……”
她咬了咬牙,攥紧了手道:“就依阿耶说的办吧。”
当日下晌,县衙衙役又送来两轴高县令亲笔写的书帖、两锭李阳冰制的松烟墨,并一百张临川滑薄纸,礼虽不重,却是器重勉励之意。
蔺知柔代兄替考已成定局,只不过如何实施还是个问题。
赵家人虽已打定了蔺知柔考不中的主意,但表现也不能太失水准,若是连累举荐她的高县令和李长史被天子问一个“察举失人”,那十个赵家也不够两位大人物出气的。
如此一来,蔺知柔的课业就成了大问题。蔺七郎原是州学的生徒,可州学的师生与杂役谁不认识这六岁通经、七岁作赋的神童?冒名上学是不成的。
赵老翁原本想请个寒门举子到家中授业,赵四郎两个字便叫他打消了念头:“二嫂……”
二儿媳膝下的阿虎阿豹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现下附学于毛氏家学,若是家里请了老师,不正好省下两个儿子的束脩?
赵四郎继续献策:“儿子思量着,外甥在这扬州城里有些名声,书肆、笔墨铺子里认得他的也多,保不齐叫人识破,倒不如离了扬州,去外边寻个地方。”
“你常往江宁去,可有相宜的去处?”
“儿子听说城东灵谷寺的寺学尚可,且佛寺在山间,周围少有人户,倒也清净。”
赵老翁一喜:“如此说来,倒是正合适。”
“只是……那寺学有此名声在外,轻易不收学生,须得有人荐送,儿子想着,一事不烦二主,倒不如请托高明府修书一封。儿子下月初去建康覆帐,正好带着外甥女去拜师。”
“我儿想得周全,”赵老翁喜道,“高明府送了礼来,我们合该登门拜谢,明日你领了柔娘去县衙拜见,正好求书。”
翌日,蔺知柔随四舅前去县衙拜谒,高县令听说她要舍近求远去建康求学,却挑眉道:“莫非州学有何不妥?”
赵四郎只道高县令写封荐书不过书举手之劳,不曾料到他有此一问,又见他面色似有不豫,后背冷汗涔涔。
正不知所措,蔺知柔却上前一步作揖道:“回禀明府,县学中的各位师长博学弘识,只是尝闻圣人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小子虽人物鄙陋,才疏学浅,亦有见贤思齐之心。久慕蒋山钟灵毓秀,灵谷寺古刹森严,小子愿以灵山秀水洗濯尘眼,借清音梵钟涤荡俗心,庶可免于坐井观天之弊。”
高县令抚须大笑,以指点她:“你这小儿,好伶俐口齿!也罢,灵谷寺的寺主本寂禅师于儒、释、道颇有造诣,亦工诗赋,堪为汝师,我与禅师算是旧识,想来这点薄面还是有的。”
说罢便吩咐书僮研墨。高县令写字时,蔺知柔便在一旁凝神观察他如何运笔,悉心揣摩,默记于心。
高县令余光瞥见她看得入神,不禁露出笑意:“我不工于诗赋,不长于对策,唯有这笔字差强人意。”
这自然是谦辞,进士科每年不过取三十来人,能中举的个个是士林英华,诗赋更是基本功。
不过高县令的一笔行楷确实不错,笔力刚健,出锋镰利。蔺知柔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高县令越发开怀:“他日你下科场或是行卷,书写上亦须下点功夫。那日在你外祖那儿看过你抄的《般若》经,架子有了,还欠些骨力,我与你的书帖可勤加摹写。”
“多谢明府赐书,小子谨遵教诲。”蔺知柔施礼道。
高县令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便将书信写成,交予书僮封入函中。
高县令就着僮仆端来的铜盆洗净手:“我已将你举荐至李使君处,大都督府应有一次覆试,不是四月末便是五月初。”
赵四郎的脸色登时就有些发僵,如今已是二月末,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月时间,若是早知还有州府覆试,时间又如此紧迫,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行此险着。
高县令见赵四郎神色张皇,解释道:“州府覆试不比省试那般严苛,大抵不过帖经与赋诗,以七郎的才学定能应付自如。”
赵四郎后背上冷汗如瀑,却是骑虎难下,只好强颜欢笑:“明府谬赞,折煞小子。”
蔺知柔心中亦是悚然,她跟着兄长读书只是为了识字,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当然不是奔着科举去的,学问底子如何她很有自知之明。
所谓帖经是从经书中摘选一小段,抠掉三个字让你填,拼的是背功,两个月时间虽然紧,尚能应付过来。
难的却是诗赋,没有经年累月打下的底子很难作得像样,何况她阿兄还有才名在外,届时将旧作拿来一比,优劣便是一目了然。
她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显,只是略带羞涩地道谢。
“莫怕,”高县令又对蔺知柔道,“李使君对你的诗赞不绝口,即便帖经参差些也无妨,只要诗做得好,无人敢难为你。”
蔺知柔道了谢,从书僮手中接过信函。
甥舅两人拜别高县令,步出县衙,各怀心事地上了驴车,一路无话。
车轮辘辘地滚在夯土路上,赵四郎突然道:“要不还是告个病,莫去考了,趁眼下还来得及。”
他似是在与蔺知柔商量,又似只是一个人喃喃自语,思索出声。
蔺知柔掀起从青布车帷的缝隙望向外面,车正驶向一个岔路口,眼前两条路,一条泥泞不堪,另一条狭窄幽深,都不好走。
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她淡淡道:“两个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