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二

有南柚这尊能震邪祟的大佛在身边,孚祗的情绪尚算平稳。虽隔三差五的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但跟邪祖那种动辄要蚀人血肉,干一番毁天灭地大作为的程度比,无疑可以称得上和风细雨,小打小闹。

期间,苍蓝和十位神使,也一直住在星界。南柚命人给他们在昭芙院旁清出了一座院子,里面十余间房,不远处隔着的就是流钰、狻猊等人的居所。

每回昭芙院里发生异动,便是浩浩荡荡十余人赶来,挤在一间屋里,热闹得不行。

起先几日,孚祗情绪时常反复,戾气上来的时候,破坏力惊人,南柚用红绸结界将他困住,随他折腾,每次折腾完了,他又会慢吞吞地凑过来,拉她的手,蹭一蹭,小狗一样。

南柚本身不是什么娴静的性子,又素来爱逗弄他,从前他温润似玉,水一样的通透,不论她怎么闹,都不起波澜,不动怒,现在变换了种性情,无异于自个撞到了她的掌心中。

十几日之后,每日不间断的搽药,再加上孚祗有浑厚的神力支撑,他被神链击中的贯穿伤开始愈合。

他发作的时间和频率渐渐趋于稳定,而且变得嗜睡。

连着两日,星界突然降温,温度急转直下,迅速逼近寒冬,一场雨,一场雪,将昭芙院中才挂上枝头的青绿小果打得落了一地,不久就烂进地里。

彩霞轻手轻脚进来,屏住呼吸敛着气,收拾屋里碎落的茶盏。

屏风后,红纱帐落。

南柚两支玉藕似的胳膊伸出锦被,悄无声息地坐起来,身边的男子警觉性挤高,她稍稍一动,他就下意识蹙起了眉。

“孚孚。”南柚捏了捏他的手掌:“天还早,再睡会。”

他本就是清隽温柔的相貌,满头青丝如水流般蜿蜒在被面和软枕上,睡得很安静,规规矩矩,手和脚都平伸着。

他最近睡觉的时间和次数明显比往常多。

南柚问苍蓝,苍蓝又抽空去了一趟树族,发现跟圣湖水制成的疗伤药有关,加之树族天性如此,遭逢重伤,会自发陷入沉睡。

南柚被种种反常弄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定下来。

他这一倒下,留下一堆的琐碎事情,六界君主写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往上递,传到神宫,再由神官带到星界,和星界内部群臣上奏的折子一起,堆在了书桌案头。

一些小事,十神使和苍蓝都看着处理了,唯独有几件,从前由孚祗定夺,六界各族都看着,其中干系牵扯太多,他们不敢贸然插手。

关于战后的论功行赏和百族册的排名变动。

无诏赴衡州且杀敌多者,得赏,兴即后嗣。

应诏上战场者,有赏而无功。

而若像琴家这样出人又出力的远古世家,将酌情变动百族册上的名位。

百族册根据诸族的综合实力,各方比较确定,一经敲定,千万年不改,除非六界有大的变故,比如洪荒、远古时的两次大战。

苍蓝连着在耳边叨唠了好几遍,南柚架不住,想着今日将这事商量着解决掉。

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道:“我很快回来。”

男人手伸出来,捏了捏她纤细的指骨,从喉咙里嗯的一声,乖乖顺顺,像只听话又黏人的大猫。

南柚起身下榻,洗漱梳妆后,去了书房。

她到的时候,书房已经热闹起来了。

苍蓝和尘书坐在左侧,旁边是陈列古籍游记的书柜,他们连着在书房待了几日,干脆把原本横列在里面的书册抽了放折子,折子边还放着两盏香茶。

右侧坐着流钰和流芫,平衡朝堂,处理政务这样的事干得得心应手,再加上现在星界上至老奸巨猾的重臣,下至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配合得不得了,做起事来,甚至比从前还要轻松不少。

南柚这个甩手掌柜难得有些心虚,一进门,就吩咐人端了精致细糯的糕点上来,自己负着手进来,还有模有样地给流钰和流芫捏了捏肩。

流钰笑着摇头:“这样的待遇,真是好久没享受过了。”

流芫动了动脖子,将手头最后一份折子看完,身子往后一靠,长吁了一口气,对南柚道:“献殷勤也不好使,等忙完手头这一阵,怎么也得让我休个十年八年的假。”

南柚绕到自己那张宽大的沉香椅上,一只手撑着半边桃花面,小脸笑吟吟的,看上去好相处得很,半点儿脾气也没有。

见着这堪称温情的一幕,苍蓝不禁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同是为人做事,这差别,这待遇,宛若云泥之别。

尘书扣下了两道折子,另有一本早准备在手边的名册,递到南柚的手中。

“这是现世的百族册,你看一看。”尘书又点了点那两道描着金边,画着祥云卷的折子,补充:“这两本上记的是各族功绩,实力。”

南柚捏着那本册子,信手翻开,眼也不眨,懒洋洋地问:“这种事,我来定,合适?”

她这话,怎么都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苍蓝用手肘给了尘书一下,后者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声音也温吞吞:“六界皆知,公子留下旨意,圣女之意,皆他之意。”

南柚这回笑了一下,话语耐人寻味:“从前怎么不见你们这样听话。”

尘书噤声了,要不是流钰流芫也在,他恐怕得当即说一声“您大人有大量,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南柚翻开名册,一行接一行看下去。

“天族名列百族册第一,尔等有何意见?”半晌,南柚合上名册,问。

“天族实力确实为诸族之首,日常行事,还算恭勉,亦是远古传下来的种族,这次名册变更,诸君选出的票中,它仍在第一。”

“既无异议,便如此定下。”南柚颔首,又翻开了折子,看了一眼,手指微动,“星族第二?”

“星族何时能爬上第二了?”南柚抬眸,对着苍蓝道。

“这事多半怨我,但如今这个情势,大家皆听闻圣女转生为星界之主,并与公子相守,日后星族与神山联姻,这个第六,怎么都不大好听,便将星族选了上来。”苍蓝捏了捏鼻梁骨,娓娓道来。

南柚笑了一声,目光在被压下去的四大族上扫了扫,“这被挤下去的几族,喉咙里的血都要怄出来。”

百族册绝不仅仅只是个名册,它还关系些从神山圣湖流出去的气运多少,一丝一缕的偏差,一个大族,可能就得损失上百位能堪大用的天骄。

“不用这样的特殊待遇。”南柚手指点在桌面上,哒哒地响,“从前按什么排,现在还是照什么排,只有第六的实力,非得去充个第二做什么。”

“行。”苍蓝心下松了一口气,又把后面有变动的地方一一挑出来说了,半个时辰后,百族册这事,便算是处理得差不多了。

“还有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尘书开口:“关于树族的百世禁锢。”

南柚也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她问:“这件事,你们如何看?”

“邪祖一人掀起的风浪,同族为他背负百世,这样的惩罚,其实已经过了。”但给树族定罪的时候,正是六界被血洗,战打得最令人绝望的时候,多少人失去了血亲、师门、挚友,若不是横空出世的神主,树族就连偏安一隅的机会都没有。

“这件事,你也知道,公子不好出面。”

“邪祖有灭世之举,孚祗有救世之德,如何不能功过相抵。”南柚眼波微转,声音沉下来:“还是六界从来只算过,不算功?”

“有几位一直上书,说树族犯下滔天大罪,该再避世而自省。”说起来,苍蓝也有些头疼,“总有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时常在公子面前死谏,大有一言不合就撞墙的架势。”

“直至今日,还有人反对树族出世?”南柚听完,问。

苍蓝点头:“是。”

“让他们来见我。”南柚嗤的笑了一声:“人老了,该退的时候就得退,若是一意求死呢,我们也拦不着。”

“你家公子脾气太好了。”她用朱笔将两份折子批了,返到两人手中。

流钰和流芫出去之后,苍蓝踟蹰着留了下来,南柚从案桌前抬眸,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是这样,因为公子这个情况,我接连几次去了树族,上回去的时候,树族族长跟我说,族内有一本从洪荒前留下来的古籍,古籍上记载称,树族蕴天地而生,身受重伤时,琴音可助稳心境、平体内游走之气。”

凡跟孚祗有关的事,南柚都格外上心。

“琴音?”南柚问:“是指乐修的琴意?”

“恰恰相反。”苍蓝摇头:“得要纯粹自然之音。”

南柚若有所思:“你是说,人间的凡人?”

“是这个意思。”苍蓝抿了抿唇:“琴艺高超的人族倒不是没有,也可从中甄选出心思澄澈,心无杂念之人。可凡人上星界,所见所闻,皆是从所未有光怪陆离之事,哪能不惊慌,更遑论还得入你的红绸结界,在公子情绪发作时弹奏。”

“琴艺高超,心思干净澄澈,胆识过人。”南柚将他的话总结了下。

“这几日,我抽空去一趟人间。”南柚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弯了弯:“他心性坚韧,自控力极强,加之我日日拿本命结界镇着他,百年之后,情况便能稳定下来,千年之内,可将邪气尽数祛除。”

“苍蓝,神山可着手拟定你家公子的婚期了。”南柚起身出门,经过他身侧时,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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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柚肉眼可见的忙了起来,连着好几日早出晚归,神色匆匆。

孚祗嗜睡,感知力却成倍敏锐起来。

这些时日,每次他体内神邪之力控制不住,开始破坏结界时,不管什么时候,她在做什么,半刻钟之内,一定会赶回来。

可昨日,她隔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回。

他发作得格外厉害,她进门的时候,结界内的红绸几乎已经全被撕碎了。

漫天红绸纷动,长短不齐,参差不一,地面上还铺了一层。

孚祗脸色白得吓人,流水一样蜿蜒下来的长发又是纯正的黑,他眼眶泛着点病态的红意,气息紊乱,呼吸滚烫。

“怎么了这是?”南柚想也没想,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像是握住了一块沉在海底的冷玉。

孚祗不说话,被她握住的手渐渐的加大了力道,像是要把她纤细的指骨碾碎一样,一双显得温柔的眼此刻充斥着暴戾和失控之意。

他重重地将她摁到了怀里。

“右右。”男人声音哑透了,他闭了下眼,下颚磕在她的发顶,唇瓣落在她耳际时,温度冰凉,“你别……”

南柚身子颤栗了下,没太听清他的话。

她侧首,腰肢纤细,乖乖地顺着他,问:“我别怎么?”

孚祗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里面的情绪太复杂,这个时候,却又不说话了。

他原本濒临失控的情绪慢慢收了回来。

等他彻底平复下来,天已经黑透了。彩霞和茉七端着两盆温水进来,目不斜视,大气也不敢出。

南柚出门,苍蓝等人在昭芙院西侧的一角亭台中站着,见她来,后者不由摇了下头:“这几日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了。”

南柚手抵着眉骨摁了摁,道:“擅琴的人,我找了几个,已让女使去教规矩了,过几日便能到。”

她拿了圣湖水制成的伤药往屋里走。

孚祗坐在南柚常坐的那张躺椅边,脊背挺直,身形瘦削,一头黑发松松垮垮地系着,抬眼往窗外望的时候,依稀能瞧出几分从前的温和。

南柚将圣湖水制成的灵散用水冲开,放在一个小玉碗中,用勺子舀着,放在手边的案几上。

圣湖水蕴含着六界苍生信仰之力,是世上最好的伤药,也是极少几种能够稍微缓解他体内崩裂伤势的药。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服用。

可今日不知怎么,孚祗不肯喝了。

“我伤已经好了。”他垂着眸,苍白的手背落在南柚细腻的手掌中,两相交叠,说话时神情有些阴郁。

南柚伸出指尖,绕着他的头发玩,“这几日,不开心了?”她问。

孚祗摇了摇头,显得很安静,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看着乖得不得了。

“圣湖的水对你身体有好处。”南柚将那碗药端过来,用勺子舀着送到他唇边,笑:“这可真是为公子洗手做羹汤了,公子不给面子?”

孚祗看着她笑吟吟的样子,慢慢的也跟着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到底还是喝了那碗药。

喝了之后,就想睡觉。

他睡下之后,南柚替他掖了掖被角,跟苍蓝说了一声,让他看着一些后,出了星界。

她去了趟人间京都的南馆,曾和孚祗同游过的地方——竹蕴阁,里面的琴公子以琴闻名,南柚亲自看过,确实有一颗赤诚之心,便为他与另外一名女琴师买了一处院子,调了桦过去给他们讲明情况,又有女使专门照料。

本来是要等几日之后再来接的。

但孚祗发作得越发厉害了,她有些担心,打算今夜就将人带回星界。

星界极冷,琴公子和女琴师一到王宫,便有些接受不了,裹着厚厚的一层大衣,还是禁不住直打哆嗦。

昭芙院内。

孚祗头脑还昏沉着,眼睛却已经睁开了。

这几天,她出去的时间总是很长,早出晚归,遍寻整座王宫,也寻不到她的气息,应当是去了远方。

孚祗摁了摁泛疼的眉骨,下了榻。

屋内开了一扇小窗,小窗外是几丛芭蕉,用了仙液浇灌,倒也不惧寒,宽大的枝叶舒展,长得很好。

他行至窗前,循着她气息的方向,视线透过朦胧细雨中的芭蕉叶,看到了长廊檐下撑着伞对视的两人。

女子婉约,男子温润。

孚祗手掌蓦地撑在窗台边,手指关节用力到泛出惨烈的白,他闭着眼,连着退了好几步。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曾经,神宫中,她便是如此,无数次在雨中和他不期然相遇,每次见到他时,眼里总是亮晶晶的,带着一些跃然的欢喜情愫。

远古的那段时日,他们两人间吵吵闹闹居多,但其实也有能友好相处的时候。

一次,两人对弈切磋时,他曾不经意间问她。

分明相处时间不长,为何她却能面不改色口口声声说喜欢他。

仔细想想,那时他的语调,应当是有些无奈的,甚至带着某种不近人情的拒绝意味。

但她抬眸看了他几眼,笑着答了一句。

“——谁让我就喜欢温润如玉,生得又俊朗的男子呢。”

这一句话,像是深深刻进了脑海中一般,隔了那么长久的岁月,他也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

孚祗眉间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涌起了戾气。

半晌,他抬步,行至南柚的梳妆台前,水银镜面里,男人的面孔清晰可见。

孚祗抬手,瘦削的长指从眼窝扫到眼尾,而后顿在没有什么肉的脸颊上,呼吸一点点重起来。

明明容貌和骨相都未变,看上去,却是满目阴鸷,煞气滔天,跟温润这个词,竟是一丝一毫的联系也没有。

孚祗不敢再看第二眼。他瞳孔黑沉沉的,视线定在地面上,怔了片刻,而后弯腰,慢慢地咳了几声,腥甜的滋味一路上涌,他用手指,将唇边咳出的那道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没隔多久,南柚回了屋。

孚祗难得醒着,长身玉立,站在屏风后,像是在欣赏上面的字画一样,听到脚步声,他回首,问:“你去哪了?”

南柚走到他身旁,也跟他似的微微弯了下腰,看着屏风上的图案,若无其事地回:“接了两个人回来。”

一句话,像是一颗巨石,狠狠投入风平浪静的水面,触到了下面凶险万分的漩涡。

孚祗突然扼住她凝脂一样的手腕,黑沉沉的眸落在她粉嫩的颊边,一字一顿:“你日日早出晚归,就是为了他们?”

南柚一见这样的情形,以及他太阳穴边失控突出的细小青筋,心里倏地咯噔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解释:“孚孚,那两人,是寻来给你治伤的。”

“你听我说,别动气。”

若是平时,孚祗便也信了。

可方才一探之下,那人无修为无灵根无血脉。

凡人。

孚祗垂下头,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苍蓝说树族有本古籍,说纯粹之音可治你的……”

“右右。”须臾,孚祗打断了她,他几乎是竭力控制着涌动的情绪,尽量将声音放得低且轻,道:“我很快就会好。”

“不用很久。”

“你别,喜欢他们。”

这个时候,南柚才知今日一早,他那句欲言又止的“你别”,代表了怎样的意思。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瞬间炸开了烟花。

她眼睛一眨,巨大的酸意冲上鼻尖。

半晌,她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缓缓环住他的腰身,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心里有很多话想说,纷乱无序,到了嘴边,却又只是动了动嘴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都送走。”她眼眶很快见红,声音闷闷的,“我们不住星界了,我们去神山,谁也不见,就我们两个。”

她忍不住咽了一声,将眼泪鼻涕蹭到男人的衣裳上,小小的脸可怜兮兮,小狗一样,哭过之后,又衔了他胸膛前的一块肉狠狠地磨,“谁喜欢他们了?!”

孚祗稍稍低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有点无措,还有点委屈。

南柚闹起来脾性很大,但也很会哄人,那些含蓄婉约不好自然而然说出口的情话,她说得理所当然,热烈而纯粹。

就比如此时。

“谁喜欢他们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含糊不清,咬过他之后,又凑上去亲亲他的下巴,“我明明只喜欢孚祗。”

末了,她还不忘加上一句:“最喜欢孚祗。”

男人愣了一下。

藏在黑发中的耳尖慢慢泛出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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