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和旧事
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半夜却狂风大作，铝合金的窗框被风吹的哐当作响。
秦渐这会儿还没睡下，看到这骤变的天气，一股没由来的烦闷又涌上了心头，伴随着的是伤腿一阵一阵的抽痛，准是又要下雨了。这腿痛得比天气预报都灵，每逢刮风下雨，都会准时发作。
他没有穿假肢，坐在床边，左边膝盖以下的裤管空荡荡的，被吹进房间的风吹得胡乱摆动着。
窗外忽然闪过两道强烈的白光，然后轰鸣的雷声在耳边炸起，大雨也随即瓢泼而下。
秦渐讨厌这样的天气，只会让他回忆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尽管几个小时前还能和贝海容轻松的谈起这一段，可真要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十年过去了，就算已经习惯了只有一条腿，他还是会想念那些可以自由奔跑跳跃的日子，会想念那去跑步不需要更换专门的假肢的日子。
这场雷暴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或许只是短时的强对流天气。
第二天一早，太阳如常出现。
秦渐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伤腿已经不怎么疼了，大概是晴天具有良好的疗愈效果吧，他心想。
为了确保下午能更好地掌握万生和这个租户的关系，贝海容一大早就到了办公室研究秦渐发来的合同扫描件。duwo.org 比奇小说网
这是万生科技在隔壁县城租用的农业用地，面积有二十亩，合约签署於2019年，合同期为五年。
从秦渐的邮件附件来看，万生在这个地块建立了大型的温室，主要用於人工栽培赤灵芝和其他可食用菌种。从近两年的收益情况来看，这块地的费用支出不低，水电和人工都占比很高，净利润只达到了百分之二，和高投入对比，低回报的收入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秦渐拿着水杯路过，停下打了个招呼：“贝律师，这么早？”
他一向是全办公室来得最早的一个，没想到今天有人会比自己还勤快。
贝海容点头示意：“嗯，在看你发的资料。”
秦渐看向贝海容的电脑开着的资料，桌上还有一台平板电脑显示着电子版的合同，上面已经写了不少五颜六色的批注，看来把这个任务交给贝海容的确没有选错人。
“我的目标是保住这块地，这个食用菌基地背了好几个项目，一旦中断，前期所有的支出都要打水漂。我希望不仅是在合同期内，还要把今后给谈下来。”
“既然有长期项目，为什么最初只签约了五年？”
“最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成功和大学的科研机构牵线，后来我们这个温室建好了，也不是用於食用菌种植，而是小明的草莓园。后来raymond找到了他大学导师的科研组，来调研了几次，才把项目落户到我们这里。也怪当初我们不够经验，目光放得不够长远。”秦渐回忆着这块地的波折，又想起贝海容并不认识raymond，又补充解释道，“raymond是我的合夥人兼投资人，你师傅见过的，这段时间他在香港谈新的客户，等你回香港，我引荐你们认识。”
贝海容似乎对这个raymond不怎么感兴趣，问题还是落在合同上：“这才第三年，出租方就想提前毁约了，要想保证今后恐怕很困难。”贝海容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大致看了合同，如果他现在提出解约，是需要赔偿万生建设温室及相关设施的费用的，这个出租方的名义是个人，这过百万的赔偿款是说拿就能拿得出来的吗？”
“所以我们才要亲自去探一探他的底在哪里。”
吃过午饭，贝海容上了秦渐的车，往目的地驶去。
正午的太阳很是刺眼，坐在前排的两人都戴上了墨镜。
“要不，你坐到后排去。”
“点解（为什么）？”贝海容下意识冒出了广东话。
秦渐开口，是轻松平常的语气：“紫外线太猛了，你皮肤这么白，别把你晒黑了。”
贝海容拒绝了秦渐的建议：“不啊，我觉得像你这样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很自然很健康。”
“自然，健康，但显老。”秦渐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别人都说一白遮三丑，我是看起来又老又丑。”
贝海容摘下墨镜，转头仔细盯着秦渐看了好一会儿，盯得秦渐主动摘下了墨镜开起玩笑来：“贝律师，我怎么不晓得你还会看相呢？”
还是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秦渐，从额头到立体的眉骨，再到挺拔的鼻梁，他的瞳孔颜色很浅，在猛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琥珀一般透明澄澈。
“不会啊，挺man的。”贝海容给出了结论。
大概是前一天晚上暴雨的缘故，靠山的道路上出现了不少落石或是被大雨冲刷下来的淤泥，有的公路甚至封闭了一侧车道。
秦渐车开的很小心，努力地避开这些障碍物，速度比预定的还要慢一些。
“昨天晚上的雨下的真的好大。我都被吓到了。”贝海容看着路上一片狼藉，说道，“我想到你说山体塌方的事情，我昨天晚上都差点睡不着了。”
秦渐接过话头：“你可以放心，我们的宿舍做了抗震结构，就算真的遇到了山洪泥石流，也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难道你不害怕吗？”贝海容问。
“害怕什么？”
贝海容答道：“我看那天你在大雨里开车，手握着方向盘握得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起来就很紧张。”
贝海容看到秦渐用力深呼吸了一口，就像说了谎被戳破的小孩一样。
“怕啊，怎么可能不怕。”秦渐笑着，“腿就是这么没的。”
贝海容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直楞楞地看着秦渐：“啊？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讲一些旧事，秦渐却有种豁出去的感觉，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和一个人面对面谈起。
“说起来还真是一匹布那么长。你在合同里看到的那些十年前的旧合同，其实是现在万生的前身。那时候我同学raymond要参加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就拉着我们同学几个组了个草台班子，借着他爸原有的供港蔬菜基地挂了个新公司名，於是有了万生。”
记忆回到十年前，秦渐还是个大三的学生，因为从小在农村长大，上学年龄晚，到大学里个个都管他叫大哥，这群人当中就有后来万生的合夥人，raymond陈瑞文。
自从公司挂牌之后，大家都想着不能当挂名的司令，於是在大三那年的暑假，raymond驱车带着几个兄弟来到了万生的农场。
本身就是学农的学生，干脆把这当成暑期的社会实践，在农场一待就是一个星期。
回程的那天，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很好，不料过了一段时间，天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车开到一段环山高速路段时，突然看到前面的车打着双闪，再往前看，公路上似乎堆积了大片的淤泥。
前车的司机从车上跑下来，冲着后方来车招手示意停车。
“怎么回事儿？”秦渐放下车窗问。
“前面塌方了，我前边那辆车，我看着他被被埋了。”夹杂着雷雨声，对方的声音听的不是太详细，但车上一行人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有人被埋。
“报警了吗？”
“还没有，太突然，我都还没回过魂来。”
一车年轻小夥子报了警，抱着救人的心情冲下了车，冒雨拿出了车后放着的泥铲和锄头。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是越下越大，山上的泥水顺着坡道不断的冲下来，夹杂的碎石和树枝。
大雨迷蒙了眼睛，大家根本顾不上，用力铲开那片泥浆，看到露出的车窗一角映出车里呼救的两张惊惶的脸。
看到了希望，大家更奋力的把车门清理出来，可惜车门被冲击得变了形，无论从里从外都打不开。
“你们躲开！”raymond大声喊着，用铲子敲碎了车窗。
体型比较娇小的小女孩先被底下的母亲推出车窗，然后母亲也爬了出来，被玻璃碎片划伤的手臂还淌着血。女人顾不得伤口的疼痛，抓着秦渐的手臂哭喊着：“我老公还在里面。我叫他他没有反应，你们救救他。”
秦渐根本不忍心看女人的脸，他太熟悉这样的场面，幼时的他也看过母亲这样绝望的神情，他只能用力扯开女人的手，冲着她喊：
“你先带着孩子往后撤好吗？我们会救他的。”
大家要齐心协力的砸开了前边的车门。这家的父亲还系着安全带，应该是在遭受冲击的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有逃生的反应。
一行人用力的地把男人从车里擡出，秦渐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擡头看去，一棵巨大的树干被撕开下坠，加快了原本就汹涌的泥石流。
“快走！”
“那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了。等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秦渐一只手拍了拍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后来问raymond和小明，他们说刚好有一块大石头砸到了我左腿上，很锋利，直接把骨头都切开了。”
秦渐的话里突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贝海容楞了楞：“小明？”
“她就是车里那个小姑娘。她爸后来抢救过来了，就是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碍。我一个救人的倒是成了唯一的伤者。”
“所以你昨天才说，你觉得这条腿换了几条人命很值？”
“不甘心的啊，总要找个理由安慰自己吧。”
“原来如此。”
“小明后来受了我们几个影响，上大学的时候也报了农学，我们也算多了个战斗力。”
“难怪小明嘴上对你不留情，却总是帮你。原来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提到小明，秦渐警惕了一下，“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贝海容疑惑了：“嗯？她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