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这场突如其来的抓捕让北地形势骤然紧张,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战将来的信号,整个北地都进入备战状态。

好在,郡主的钱粮马匹兵器都是早早筹备起来的,而这一年在谢嘉仪和陆辰安的努力下,重新收拢了谢家军。有郡主府王府强大的财力支撑,陆辰安同陈先生一起,与季德赵义和蒋干共同打造了一只用来与北狄西蒙抗衡的谢家军自己的骑兵。

陆辰安陈先生还在谢将军的基础上,重新调整了步兵应对骑兵的方式,把各种新的克制北狄骑兵的方法带到谢家军中,经过了一年的操练,谢家军已经做好了准备。

雪耻报仇的准备,也是践行他们一贯的——守护北地的准备。

这天已经是年二十九,陆辰安的伤势也好的七七八八,谢嘉仪笑说这阵子陆大人真的变成文弱书生了。

陆辰安靠坐在床头,看着他的郡主,轻声道:“你还没问我打哪儿学的这一身功夫。”

谢嘉仪吹了吹手中的药,皱了皱眉,这药可真臭啊。她把药碗递到陆辰安的手里,信心满满道:“陆大人当然是无所不能的。”

她一脸信任的样子让陆辰安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谢嘉仪钦佩地看着陆大人面不改色慢慢把药喝了,忍不住道:“你怎么还品味呢?”不该是一口闷掉,然后赶紧拿果脯续命.....可惜她准备的果脯,陆大人从来不需要,后来都被她在守着陆大人的时间里吃了。

“苦一下也是好的。”有人陪着,苦都变得让人眷恋。

谢嘉仪不懂,她给陆辰安端来水漱过口,大概陆大人真的好了,这几次吃过药后不再昏昏欲睡了。谢嘉仪也不需要吃果脯等陆大人醒来了,可是这次伤好的陆大人总是会定定看着她,好像现在,他又用那种她不明白的眼光看着她。

“陆大人,你在想什么?”

谢嘉仪趴在他的床边抬头问。

陆辰安用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依然那样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一点一滴都看进心里,许久他才低声说:“我在想——”顿了顿,他收回了手,安静地垂了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昭昭,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对你,做错过事儿.....你.....”陆辰安没有问出口那句“你会原谅我吗”。

有些错,一旦铸成,就不该要求别人轻易的原谅。

谢嘉仪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又轻又脆,“陆大人,你做错了事儿也一定是不得已。咱们不说原谅,我接受。”

“你接受?”陆辰安看着她,嘴唇微微轻颤。

谢嘉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蹭了蹭:“我接受你带给我的所有命运。”如果你曾有罪,夫妻一体,我与你共担这罪过。如果这罪过深重,我与你一同日日不安,日日还。

陆大人前世守护她这个无用的皇后这样久,她现在都记得陆大人死后,她到过陆大人在京城的小院。

真的是很小的一个院子,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连桌椅板凳都是孤零零的一个,因为陆大人没有访客。陆大人这个大胤最聪明的人,办最好的差,本该众星拱月,前途无限,可是所有人的宴会都没有他的位置,没人会叫上陆大人。只因为他站在自己这个妖后身边,他就站在了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

别人笙箫歌舞的时候,陆大人就一个人在这个小院子里翻书,或者凭窗而立。

而这次,她选择了陆大人。陆大人的一切,她都接受。

这才是选择,要了你好的,也同时接受你一切不好的,一切未知莫测的。不管带来的是欢笑,还是泪水,是痛楚还是孤独。

谢嘉仪觉得自己不会爱人,她甚至怀疑自己前世对徐士行真的是爱吗?他背离她定下的规矩,她就立即不再爱他了。

可是跟着陆大人,她学着像陆大人这样去爱。

陆大人接受了整个的她,无论是苍白还是黑暗,是温柔还是跋扈,是勇敢还是软弱,他都会把她拥在怀里,把她的每一部分。拥抱她的得意,也拥抱她的狼狈。

陆辰安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握紧了,他想笑,又有些想哭。最后,他只是再次紧紧拥抱谢嘉仪,这就是他的郡主啊。

他们在未散的苦涩药味中,相依相拥。

待到陆辰安彻底病愈,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北地的春天来的晚了些,可终于也是来了,墙头地上到处都有钻出的嫩芽绿意。

但整个北地,尤其是此刻的肃城,是一片厉兵秣马的紧张。一切都已经就绪,所有人都在等着决战的时刻。

这几日陆辰安日日同季德他们在一起,一次次商量推演各种战术。

季德看着陆辰安离开的背影,笑着对赵义蒋干说:“咱们郡主找郡马,果然不是单看脸的。”“看脸”是前年他们第一次见到陆辰安的共同想法,所有人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长长“哦”了一声,只要看到陆辰安风姿就明白为什么他能做郡马了。

赵义是一个天才的先锋,并不爱说话,此时也跟着点头道:“有些人.....”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有些人真的是天子骄子,人家读书好,兵法好,身手好,真说起打仗,都想着该是纸上谈兵吧,可是谈着谈着人家的脑子里就已经把他们经历过的战场一遍遍内化了。

这样的人呀,才配他们谢家的郡主呢!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陈先生,深不可测,不过几日,就已经让他们俱都叹服。

蒋干呵呵笑,大嗓门道:“跟着郡马爷干北狄他爹的!”比起靖北王,大家都看出来陆大人更喜欢别人叫他郡马爷。

所有人都猜郡马爷肯定回去看郡主了。

而此时的陆辰安却在肃城闹市一间茶楼后院。

他等他们很久了,他有话要问他们。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激动地唤:

“殿下。”

第84章

“殿下!”老者激动地就要对陆辰安跪下去, 陆辰安伸手扶住了他。跟着老者的是他的长孙,此时也帮着陆辰安把人扶住。

“殿下,我们的机会来了!”老者浑浊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芒, 这次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陆辰安睫毛颤了颤, 听到老者继续说下去:“我们跟北狄合作,一路南下, 到时候伪帝只能迁都渡江,咱们就可以夺回京师,与伪帝划江而治,恢复大胤正统啊殿下!”

“与北狄合作?”陆辰安这句发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者佝偻的身子颤了颤, 却坚定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有先安内,来日咱们才能攘外!殿下, 属于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新帝登基已经坐稳了江山, 大胤越来越安稳。老人的目光狠厉, 大胤安稳固然重要, 但是恢复正统, 实践太祖遗志更重要。只有乱起,他们才有机会。

老者正是“悯”组织重要的一员, 是闵怀太子的坚定拥护者。

“北狄要什么?”陆辰安看着老者, 这样要命的合谋, 北狄要什么呢。

老者顿了顿,慢慢道:“燕云南郡。”

陆辰安几乎是立即:“荒唐!”燕云南北两郡是大胤唯一的屏障, 北郡已经在前朝被糊涂的帝王割让给北狄, 如今大胤唯一可据险已守的就剩下南郡。除此以外, 大胤就是平原万里。

“没了燕云, 我大胤再抗北狄西蒙, 靠的只有无数士兵的血肉之躯!大人,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老者默了一会儿,“殿下,两害相权取其轻,老夫是为了天下百姓。”太祖早有明示,元和帝一脉血统不能承继天下,只是当时周边未平,大胤初定,国不可有幼主继位。更有预言,不归正统,大胤将五世而斩。

“君有疾,国必亡。”老者的目光依然是坚定而狠厉的,“元和帝血脉有疾,注定会出暴君的殿下,到时候就是生灵涂炭,大胤亡国不远矣。”

“所以和北狄勾结?”“勾结”一词一出,老者脸上肌肉颤动,陆辰安的声音仿佛冰凌一样冷:“所以,十三年前,是你们?”十三年前闻名天下的战神谢将军身死,肃城被屠,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西蒙塔塔部倒戈叛了大胤,可那么大规模的泄密,那么周密的突袭,还得有内鬼,陆辰安有过很多猜测,直到上次与北狄人交手,看到悯组织的人出现,他才意识到内鬼中居然也有悯。

老者沉默,咬紧了牙根。

陆辰安的手控制不住颤抖,“所以,我十岁那年,你们要太子印信,不是去南边建立什么根据地,而是——”

“来北边。”老者的声音更苍老了。

陆辰安陡然闭上了眼睛,他睁开后整个眼睛都红了,“那是我们大胤的战神,那是一城的百姓!老师,您教给我的,君为轻、民为重,您教给我的!”

老者低了头,“没错,我教给你的。”天下没有比殿下再聪明的学生,不会有比殿下再合格的君主了。闵怀太子血脉才是大胤的希望,这才是天降大胤的福气,从闵怀太子到小殿下,个个都有超乎常人的聪敏和才华。这是真正的天骄,他要秉持太.祖遗愿,把小殿下推上帝王之位。此外,一切——都不重要。

“杀一城人,可救天下人,老夫不以为有错。”说着他抬眼仔细看陆辰安,“殿下如此愤慨,大约也因为坤仪郡主吧。”

陆辰安一字一句道:“老师,肃城不止一个坤仪郡主,肃城有千千万万个坤仪郡主。”他们是还没来得及长起来的孩子,是像往常一样耕种做工回来的父母,是承诺妹妹的兄长.....他们都以为有战神在,一切无恙,他们稳妥地计划着明天,勤勤恳恳过着今天。可他们不知道,战神也挡不住背刺,怀各种意图的——来自各方合谋的背刺。

“谢子默祖上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人,他要真是忠臣良将就不该认永泰帝这样的窃国之贼!”老者愤然道。

陆辰安想到谢嘉仪说过的话,她说“我爹说过,他不是为一人守北地,他是为中原百姓守北地。”如今,战神已死,北狄又来。

“这是卖国。”陆辰安已经压下了所有情绪。

“这是救国!复归正统就是救国!死一城是为了更多人!元和帝血统有疾,为君则大胤疾!”如同一个王朝掌铱誮握在一个不安定的疯子手中,可救急,不可久,这是太.祖皇帝所说。很多很多人都忘了,但他不会忘,老者殷切得近乎疯狂地望着他的殿下。

“老师,天下已定,大胤承平,这就是天命。我绝不会用大胤的子民和土地,去换那半壁江山。”北狄狼子野心,又逢雄主,分裂大胤不过是他们野心的开始。几乎可以想见,占据江山半壁后,整个大胤都会陷入无止尽的战火,对内的和对外的,直到北狄、大胤南北两地,有一人彻底胜出。这是一场会扯入多方族群的争夺,但大胤却是这场争夺的唯一战场,也是唯一的战利品。

正统,预言,天命?想到这里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老师,有人告诉我,身为皇族,受百姓供养,当以天下百姓为先,方对得住自己这一身的尊贵和血脉传承。”而不管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曾让他走上这样一条需要踩着无数尸骨、无休无止的血腥路。

说完陆辰安转身出了屋子,身后老人踉跄向前,伸出枯干的老手连声叫着:“殿下!殿下!”。可是他的殿下已经离开了。

“殿下要想明白!殿下总会明白的!”老者拼命咳着,没有人样的脸抖动着。他从不曾卖国,他是救国,他一腔热血都抛洒在这条救国道路上。他为太.祖遗命呕心沥血,老者扶住他的孙子,他的儿子已经死在复归正统的大道上,将来他孙子要接替他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道。

陆辰安走出茶楼,外面正是晴空万里,明亮的阳光让从阴暗处出来的陆辰安眯了眯眼睛。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是如此轻飘无用。

明年秋天吗?还有时间,郡主,就让我为你为大胤,拼出一个天下承平。

从这一天开始,陆辰安更忙了,只是再忙,他每日也是要回家的。即使结束一切,已经是深夜,他也要骑马从营中回来,拖着疲累透顶的身子洗漱换衣,然后搂着他的郡主入睡。第二日天不亮爬起来,往军营赶。

这日陆辰安回来已过了人定,夜色已深,谢嘉仪没有睡,在等着他。

却发现陆大人进了浴房,一直没有出来。

谢嘉仪下了榻,轻轻走进去,转过门口的屏风,就看到陆大人靠着浴桶,已经睡着了。谢嘉仪就那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果然是前世的探花,怎样都是好看的。

她怕水冷掉,陆大人本就劳累,更受不住寒了。遂轻轻走过去,摸了摸水,勉强还算温着,看着陆大人疲倦的眉眼,真想让他这样好好睡下去啊。可是指尖的水慢慢变冷,她只能轻推陆辰安。

她一动,陆辰安豁然睁眼,攥住了她的手腕。

“昭昭?”陆大人的眼睛是亮的,可神情带着两分罕见的迷茫。谢嘉仪好笑地递过来阔大的浴巾,却见骤然醒过来的陆辰安无比认真地看着她:

“昭昭。”他叫她的名字。

谢嘉仪应了一声。

陆辰安又叫:“昭昭。”

叫得谢嘉仪一颗心都软了。

陆辰安伸出湿淋淋的手搂住谢嘉仪的腰,整张脸都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低声道:“昭昭。”

谢嘉仪笑了,“可是现在,你要先起来。”

陆辰安也笑了,“不,现在我要先——”说着在谢嘉仪惊呼声中,他拉下了女孩。现在,他要先好好亲吻他的郡主,他今生的妻子,他想守护却又伤害过的人。

待到两人重新都换上寝衣出来,可以听到外面遥遥的更鼓声,在一片整肃的肃城城内,这打更声也有了肃杀之气,遥远而苍茫。

谢嘉仪轻轻推开窗,看外面沉沉的夜色,有两盏宫灯孤零零在廊下亮着,背后是北地无边无际的夜。

她觉得有些微微的冷,可身后覆上来的高大温热的身体,立即驱散了这些微的冷意,带来说不出的安稳和温热。陆辰安也学着她的样子躬身朝半开的窗往外看着,拿下颌碰了碰她露在外面的微微泛着凉意的脖颈:“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在这一刻,谢嘉仪觉得如此快乐而稳妥。

天涯很远,外面有时又很冷,可是这个人在陪着她,一起奔赴每个人命定的天涯。

她回身转头,抓着眼前人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臂,一点点打量陪着她走天涯的陆大人。陆辰安喉结滚动,只觉他的小郡主看人怎么能这样专注,眼睛里好像藏了一把把小小的钩子,她的视线每经过一处,那一处就不得安宁。陆辰安也看她,却还是问她:“在看什么?”声音里有微微的哑。

谢嘉仪的视线落在他颈间的喉结上,慢吞吞道:“看你呀。”说着抬手抵住他欲要压下来的胸膛,歪头问:“陆大人,你又在想什么?”

陆辰安看着她,仿佛看一只自投罗网的小狐狸,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想一句诗。”说着,他慢慢念道:“眠鬟压落花,蕈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随着话落,陆辰安把人压在了榻上。翠绿的锦褥上压着洁白如玉的手腕,乌黑浓密的发散落在碧枕上,榻上男人抬手挥下了半开的窗,满室旖旎,鼻尖都是芬芳,而他的郡主在这个微凉的春夜里生了薄汗,浸透了寝衣的红纱,娇软的声音唤着“陆大人”,一声又一声。

北地春草还未绿遍,北狄西蒙与大胤的大战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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