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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是中国自古以来就传下来的习俗,不过在古时候,亲人百日之时往往要请些出家的僧人到家里来念经祷告,不过现在就没有这么多麻烦,虽然有些守规矩的大户人家还是会这么做,但已经不多见了。比较常见的做法就是到墓前烧纸钱,晚辈磕几个头,这就算是完事了;也有离墓地所在处较远的,就直接在土地坡钱或市口烧纸,其实只要那份心到了,九泉之下的亲人也就满足了。

当然了,不在墓前烧纸的话,一定要注意先画一个圈,不需太大,只要能把纸钱全部放进去就好。这就是代表,圆圈中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家里人的,孤魂野鬼不准抢走,只能在圈外干看着眼馋。如果有余力的话,也可以在圈外烧一些打发了那些孤魂野鬼,这样他们就不会去骚扰过世的亲人了。

实际上,这并不只是百日的习俗,在清明节、中元节的时候,不方便上坟的人也都会採用这种方法来代替。第二天到路口一看,遍地都是粉笔画的大大小小的圈子,早晨打扫路面的人可算是有苦头吃了。

古时候的习俗,延续到现在,大部分规矩都随着时间和不同的地域变得差不多了,并没有确定的限制。比如说现在,严祖成的老爹严老三——随着严家上一辈最后一位老人严四爷爷过世,辈分低的人也需要叫他严三爷了——就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对着桌子上高高供着的瓷菩萨念叨着,希望菩萨也能保佑他儿子儿媳。

严祖成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还在忙着往黄纸上印圆圈,一丝不苟,连纸钱的排版都方方正正,丝毫不马虎。由于一次印一叠纸钱需要耗费些力量,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却还在咬牙坚持着。那锥子每压一次就在黄纸堆上留一个圆印,却也把她的手印得通红,弄得她时不时要停下一会儿搓搓酸痛的双手。

而老爹那尊一直抱着的木头菩萨,现在也和瓷菩萨一起放到了桌子上供着,老爹嘴里念念有。严祖成回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却又有些心酸。老爹不仅仅让菩萨保佑他们夫妻俩,也同时念叨着自己的小孙女,希望她平平安安的,莫要再遭灾遭难,唯独没有说到他自己。

是啊,自己和小玲这么一去,留下的就只有老爹和小琴了。从此以后,也就只有他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了。严祖成心里捨不得啊,他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年轻的时候那么浪荡,不务正业,要是早些孝顺父亲该多好?还有小琴,如果自己以前能够多疼她一些,如果自己能够不只顾着自己的事业,而是多照顾照顾家庭的话——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严祖成自嘲地一笑。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虽然太阳还并没有下山的趋势,但也已经快了,至少日头早已不像中午那么强烈了。再过不多会儿,天就要黑下来了,然后他们也就该去坟地了。

下午在四爷爷家门口,当严祖成乍一知道自己已经过世的事实,他顿时就感觉到浑身无力。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全部明白。因为一切都那么严丝合缝,容不得他质疑。他也终于明白了小玲的鬼魂託梦给自己,让自己快走的理由,那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老爹和小琴。他已经是鬼魂了,自然应该赶紧去轮回转世,不能再继续留在阳间了。

还有四爷爷那时候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此刻想起,也终于琢磨透彻了个中意味。“早点儿走吧,你看了有什么用?反正又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就是四爷爷给他的忠告,而偏执的他那时候却并没有领会。

不过……那个时候他怎么想得到,自己居然已经死了呢?

明明是令人惊骇的事情,可不知怎么,明白了一切之后,他却冷静下来了,出乎意料的冷静,就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冷静。他慢慢悠悠地从那两位大婶身旁走过,走在房屋的阴影之中,他感受到了外面空气的焦灼感,那阳光照射得他身上不太舒服。

真奇怪。他想到。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惧怕阳光,但是在顿悟的那一剎那,保护着他的力量就消失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过多地接触阳光,于是他沿着阴影返回了家里,直到现在日头已弱,他才敢大摇大摆地坐在堂屋里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和老爹忙碌的身影。

或许,他就只是想再看看亲人们而已吧。

他坐在餐桌旁,看着女儿和老爹吃过晚饭。此时太阳已经把最后一点光芒也完全收敛,红着脸消失在了山后,下一次再见就是在下辈子了吧?严祖成有些好笑地想着。再过不多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小琴把东西都装进一个小篮子里面,挎好了走出门去,老爹也捧着木头菩萨,慢慢悠悠地跟着走了出去。

严祖成就坠在他们身后,温柔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幢老屋,就要和它道别了。但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完成。他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也抛在脑后,跟上了前面两人的步伐。

他们走过村里修的平坦的小路,走过地边的土道,走过那之前和四爷爷相遇的岔路,走过通往墓地的小桥。严祖成知道前面不远就是自己的墓地了,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不过在习习晚风的相送之下,他也只得继续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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