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夜雪绵绵细无声

“很困难吗?”

“起初是这样,文中所写,说雪鬼的战马很厉害,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战马蹄下无人存活,雪鬼骑兵全靠龙族进行打击,一直到了中期,两边都萎靡不振起来,桓王决定伏击,擒贼先擒王,雪鬼营在沦阳之中,喀尔丹羽利用妙手门的地下地形,寻找到了进入沦阳的逃难密道,秦愚带领精锐入沦阳,虽然闯到大本营已经剩下秦愚一人,但他拿着决剑,穿着银甲……”

“抓到雪鬼王没?”秦叙有些不耐烦了。

严洌点点头,说抓到了。

“杀死他了吗?”

“战况里没有说,只说抗雪大军突击,夺回了沦阳,北蛮得以回归,秦愚后来五日都没有消息,但第七日,有斥候向西北侦察时,见到了秦愚。”

“他还活着吧?!”秦叙忽然紧张起来。

严洌点头:“对。”

秦愚抓到雪鬼王后,就挟持着他,逼退沦阳西北的雪鬼大军五十里,但雪鬼王也不简单,不可能一直受秦愚牵制。

西北之地天寒地冻,秦愚几乎冻得要昏死过去,但他必须还要往长城的方向走,雪鬼王问他到底在拼什么。

“你还会说人话……”秦愚一边哆嗦,一边拉着眼前长的人不人鬼不鬼、冰雕似的雪鬼王。

“知彼知己。”雪鬼王笑了一声,接着说:“你要知道,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为什么……”秦愚拉着捆住雪鬼王的绳子,然后迎着风雪,一步一步朝风雪更烈的地方走。

“你这么想去长城,那你知道挡住雪域的根本不是长城吗?”

“什么意思?”秦愚努力睁着眼,看了一眼雪鬼王,继续往前走。

“雪怕什么?”

“怕火,怕水。”

雪鬼王点点头,继续说:“雪是不会停的。”

“一定会停。”

秦愚到了塔千草原,他知道越来越近了,可身上的银甲却没那么结实了,密不透风都是胡扯,他要被冻死了,无数的寒风在他的身体里呼啸,好像他一停下脚步,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疲惫、寒冷、饥饿,所有的痛苦都涌上了脑袋,秦愚头重脚轻,直接倒进了雪堆中。

他昏昏沉沉要睡过去,却看到雪鬼王已经挣脱了绳子,可笑的望着自己,于是秦愚又爬起来,可刚站稳,就被雪鬼王一个冰刃打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雪厚的都能直接把他给埋了,可他还不能死。

“唱的是什么意思?”

“思念的意思。”

辽阔的雪原上,他和无忧相互依偎,轻柔的歌声似是温暖的篝火,在秦愚已经冰冻住的灵魂周围舞动着。

“五郎,你是要干大事的人,我也是要干大事的人。”

可他好累,怎么再站起来?浴血奋战了那么多天,他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天下,真的值得吗?

秦愚还能记得,他和无忧的马车翻进雪坑的时候,耳边还能听到无忧的声音。

她说她愿意和秦愚一起死在那。

或许那一刻,他们都觉得不值得,这么艰难潦倒的征程,真的有守护的意义吗?

可他耳边又传来了雪鬼大军呼啸狂奔的声音,那凄厉的、像噩梦一样的冲锋号,足以吵醒熟睡的天公,沉默的大地!

他们让天地都抖起来,让成千上万的人血流成河,让人无家可归,让人漂泊无依,让他和无忧分离,让一切都要成空!

秦愚在雪里兀的睁开了眼睛,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身前的风雪还没有停,可刮在脸上却没有那么疼了,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是死是活不在乎,他要去长城,一定要去!

“他一定到了长城。”

所有后来见到秦愚的人都这么说,他们只知道,已经冲到面前的雪鬼霎那间灰飞烟灭,只知道下了几个月的雪戛然而止,不知道秦愚走到长城下时已经冻得体无完肤,不知道那里有无数的雪鬼等他送死,他的剑劈死了无数让他死的雪鬼,那密不透风的银甲,被密如织网的冰刃打的支离破碎,决剑在插入长城时,巨大的冲力把他打到了一里外远,那剑也瞬间失去了光彩裂成碎片,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他也像只孤魂野鬼一样,无力的昏死到了寒冷的雪地里。他成就了所有人的愿望,也成就了他自己。

好在秦愚还是回来了,他记得无忧的话,她让他活着回家,他还要回去见她,告诉她一切尘埃落定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用在乎别的事情,他做到了,他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做到了所有人想让他做到的事。

“雪鬼尽除,长城稳固,穆阿恪也痊愈了,秦愚归还了王权,回归大津。”

“那他知道无忧的事吗?”

严洌摇了摇头,他说偷看的定国公的战况里没有写。

“殿下,桓王殿下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上京又开始下起雪来,傍晚的时候天越来越黑,眼前却越来越白,秦叙跑去迎接秦愚时,却被告知秦愚回来的很慌张,直接就往桓王府回了。

秦叙停下了脚步,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往桓王府去了。

她在桓王府门口撞见了秦愚,他一脸胡子,双目空洞,眼底挂青,瘦削的面孔上尽是痛楚,他一见到秦叙就抓住她,问她无忧去哪了。

青君和牧昀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青君满面的迷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不会是秦愚,秦愚也没有了无忧,她如今,又失去了什么呢?

秦叙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盯着秦愚。

“为什么都说她死了,为什么?她没有等我,没有等我?!”秦愚像个疯子一样,头盔也丢在了地上,颤抖的声音犹如还没有从北方的噩梦醒来。

可无忧的噩耗,同样也是噩梦。

他忽然想起来,分别时她没有说重逢的事,她只一遍遍说让他回来,却没有说起她是否在家等他。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秦愚抖动着惨白的嘴唇,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松开了秦叙就往府里走。

他忽然想起无忧手上的珠子,想起了坚固的冬地长城,想起莫名其妙融化的雪,想起穆阿恪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说,要让龙族回归神地。

他们要去东海。

那三颗珠子,她紧紧抱住自己时流下的泪水,她一字一句的叮嘱……

他真是个傻子!秦愚的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从西垂出发,她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他真是个傻子,还以为回来能见到她,以为毁掉决剑就还能见到她!

她不是不怨他了,她肯定还怨着秦愚,她只是不怨自己了,她愿意无休无止的爱秦愚,她愿意无欲无求的爱秦愚!

她抛头颅洒热血的爱着秦愚,成就秦愚,无所谓秦愚的爱是否同她一样……她要成就秦愚去在拼死拼活的血肉里,站起一位英雄,她便也成就自己,在一片死寂冰冷的深海中,也有一位走过漫漫大雪、千万闭门的人间路的英雄,一位充满热枕充满真情的神灵……

而她所存在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空空如也的桐园里,只有她旧时的身影,从他回忆里一点一点清晰又飘散而去。

“无忧说,她还有一缕元神在你那半颗玉珠上……”

秦叙的话让秦愚看向那半颗珠子,满脸疲惫的他带着铠甲一下跪在了地上,秦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声的思念和痛苦的诀别,让他憋闷的嘶吼不出声音,好像喉口被一根针扎着无法控制,双手在空中痛苦的抓着,眼泪在他紧闭的双眼里流了出来……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哪怕是风,也只是留了一刹那就从指缝流走了……就好像,他过去的没有遇见无忧之前的每一刻,每一刻都那样的一无所有。就如他说过的,只有在无忧在时,他才觉得自己那般富有。

就这样他用力抓了好多次,像一个疯子一样想要抓住空气,在多次落空后,秦愚盲目的只伸伸胳膊却不愿放弃……他终于痛苦的嘶吼出来,宛如身在地狱,像鬼魂一般痛苦撕扯着呐喊着……

没有人知道,他亲眼看着遗落在这里的唯一一丝无忧的元神,也彻底随风散成了灰尘,消失殆尽了。

秦愚最后还是彻彻底底的失去了无忧,缠绕着他无数午夜梦回的梦魇,成了他最不愿看到的现实。

日夜兼程却也没有见到无忧的最后一面,秦愚慢慢睁开眼睛,如同魂魄出窍一般,枯木一样颓废的仰着头。

“小悠……”

二字像吐出两根鱼鲠一般拉的他的喉壁剧痛……

如今他功绩赫赫,无人再打压他,无人再敢抑制他。

如今无忧让他活着,就是让他去潇洒去自由去感受四时美好繁华岁月梦幻。

可他却只有在无忧面前才会爱才会自由,他如今却也只能,落在这牢狱之中。

一丝元神……

他只知道元神,他甘愿用这一丝丝的愿望囚住自己,也不愿意再被困在上京,困在王朝,困在无涯大陆!

“五郎,到哪再去找桃源村……”

“五郎啊,我没有来世,你愿不愿陪着我……”

“五郎,我梦见你说你要带我远走高飞……”

若那时,若在那个雪夜,他若二话不说驾起马车就带她浪迹天涯,会不会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惦念的东西太多,世间待他们刻薄无情,可他们偏偏因为那一点善意慈悲,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人世。

浪迹天涯,若能再重选择,秦愚还是会选择无忧,无忧还是会对天公许的愿望许做——

秦愚回归故土,余生健康圆满,自由快活。

然寻不到无忧,秦愚此生都无法圆满自由快活。

兴许别的一切,还是不会改变。

“小悠,我们不回上京了好不好……”

“那可是你的故乡啊,我要和五郎一起回五郎的故乡……”

闭着眼睛的秦愚听着耳边的雪声,就好像窸窸窣窣似那时马车外的雪声,他仿佛还想睁开眼时,能看到无忧那双,在夜里仍然清亮的眼睛,她弯着浅浅的嘴角,好似在雪中盛开的菡萏,惆怅而又灿烂。

明知回上京九死一生,她还非要把秦愚送回故乡。

可他不敢睁开眼,他知道眼前只有虚无,耳边声音也只是回忆在呢喃罢了。

“五郎啊,人都该有一个归处,而非总和我漫无目的的流浪。”

无忧的声音从落雪低泣中,自往日悠远的记忆里传入如今秦愚耳中。原她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纵然生死,她也要让秦愚有个归处。

秦愚摸着空落落的腕绳,心中痛如针刺。

而他的心声也只和那捻发般的落雪声一样,传到远方的雪夜时,纵然如怒雷汹涌,只要无忧听不到,那也便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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