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赌约,仍在继续着;奇异的行列,也仍在继续着他们奇异的行程,他们经过的地方,废墟变为闹市,跟随着他们的行商小贩,也渐渐聚合成一个奇异的商团,供应着人类生活上各种必需的物品。
这奇异的团体之中,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情、仇、恩、怨、利、欲……各种斗争。
这无数种斗争之中,又充满了许多种乐趣;固然有许多刻骨难忘的仇家,在这里狭路相逢,但也有许多经年未见的良友,在这里把臂重晤;同然有许多素无关连的人,因细故而生勃豁,甚至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但也有许多素来陌生的人,由于这种聚合,而结为相知。
”鸡冠”包晓天粗豪的笑声,仍然一如往昔,但他对”黑驴追风”贾斌的态度,却已由仇视而变为亲密。
因为他已开始了解,在这身躯瘦小,面容冷峭的男子心中,未免就没有一颗和自己一样豪爽的心,甚至还远比自己豪爽得多,而他也开始了解,由人们的外面去探测其内心,这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而裴珏,他平日的言语却更少了,这并不是由于他不喜欢与世人接纳,而是因为他已无时间说话。
”冷谷双木”日日不同,所传授给他的新知新学——那真是一种令人十分困惑的课程,也是一种十分艰苦的学习,其中包括了琴、棋、书、画、诗、词,包括了医、卜、星、相、弹、唱,也包括了三坟五典,星书六经,更包括了暗器、轻功、剑术、掌法,所有人类的知识,竟几乎均有涉猎——已足够令裴珏费尽心智,更何况他自身还要在那妙绝人寰的武功秘录”海天秘笈”上,加以学习和探讨,”冷月仙子”那一番神奇的改造,就像是一把奇异的钥匙,突然为他打开了武学的宝库。
他至此方自知道,有关武学的知识,是何等深奥和博大。
那么,他还有什么时间去说话呢?
学的人固然艰苦,教的人也未见轻松,”冷谷双木”渐渐开始惊异于裴珏学习的速度,也渐渐开始发现自己学识的不够。
于是,他们自己也开始去学习了,他们开始购买各种书籍,开始设法去学习各种技能。
那跟着他们的奇异行列之中,有许多身怀一技之长的武林豪士,在深夜之际,也常常会赫然见到”冷谷双木”来到自己身旁,而正当他们心胆皆丧,魂不附体,不知道这两个冷酷的奇人,为什么寻着自己的时候,”冷谷双木”就会温和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将学习他们那种绝技的方法说出,又会很严厉地警告他们,不要将此事宣泄。
于是”冷谷双木”第二天就将学习这种绝技的方法,一句不漏地告诉裴珏,时常他兄弟两人自己尚未学会,裴珏却已学会。
于是,时日越久,学的人渐渐轻松,教的人却渐渐困难。
这一切,也俱都是多么奇异的事,当真是武林有史以来,从未有一入学艺的历程如此奇怪。
在那些古老相传的武林传说中,虽然有一些武林成名的英雄学艺的经过,是极为奇异的,甚至奇异得近乎神话——这其中有人是在无意问身受重伤后,又巧服异果,偶遇仙师,得传绝技。
也有人是因缘凑巧,身涉秘境,得到前辈奇人留下的神剑秘笈。
甚或有那前辈留下的灵禽异兽,而历经魔劫,终成武林高手。
又有人是身世孤苦,父母兄妹俱都为仇家所害,自己凑巧被一个先人的至友救出,一路躲避仇家的杀害,终于将之送到一位前辈异人的居处,又忍受了许多种试探,才拜在那异人门下。
还有一些人生性绝顶聪明,甚至以偷、骗、从强迫、以交换等方法去学习武家绝技,而至大成。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奇遇,比之裴珏所遇,似乎都有些失色。
但是,裴珏这从来未有的奇妙遭遇,其历程也是困苦而艰难的——他思索、苦干、奋斗、挥汗、润色、身体力行、不眠不休、努力再努力,艰苦地在自己心中建筑起一个足以容纳所有知识的宝殿。
时日的流转,在他的眼中,甚至已毫无感觉,秋去冬至,冬残春归……覆地的冰雪,变为灿烂的春花,蛰眠的蛇虫苏醒,新生的生命成长,厚重的棉袄变为适体的轻衫……
这一切,都在他不经意间流去了,变化了,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人学习的态度,有他这样忠诚,也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艰苦。
因为,他所学习的,是他渴望了许多许多年的事,他对知识的崇敬,就正如一个乞丐对金钱的崇敬一样哺哺,那甚至比士人之对名誉崇敬,美人对青春崇敬,名将之对战功崇敬还要强烈。
他容貌与气质上的变换,也渐渐更显著了,他自己虽然并未感觉到,但在跟随着他们的一些武林豪士眼中,这改变是极为触目的——这些人之所以还在跟着他,除了对胜负的关心外,还是为了本身的趣味。
除了这种奇异的现象外,还有什么地方能聚合这么多朋友或仇敌?还有什么地方能日日夜夜,随时随地,见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能排遣时日与寂寞?
所以,有些根本对此事的胜负并无十分兴趣的人,也不远千里而来,参加了这奇异而有趣的行列。
还有些根本不是武林中人,也来到这里看看热闹——他们又成了一个集团。
商人,也起了斗争,原有的,排斥新来的,本地的,排斥外地的,于是商人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集团。
这行列自然会惊动官府,但是又有谁能取缔?他们并没有犯法呀?但是,却有许多犯法的人,想隐藏到这其中来。
于是各地的公差,也结合成一个集团,缉捕罪犯,防止变乱——同时,顺便看看这罕有的热闹。
奇异……奇异……一切俱是奇异的,奇异得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更不是笔墨所能描述的。
甚至连季节的变异都毫不关心的裴珏,自然更不会留意到江湖间的风波,武林中的消息。
江湖中已渐渐开始确定了对裴珏的观念:”裴大先生,的确有惊人的绝技,因为他言谈举止,一举一动,都有着一种超尘绝俗的气度,目光中也有了闪电般的神光,步履间却有了泰山般的坚定与沉稳,若非身怀绝技,怎能如此?”这传言使得”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既是暗中好笑,却又惊疑不定。
一年倏忽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飞龙镖局”与”浪莽山庄”之间,表面看来,似乎一无动静,其实双方俱在调动实力,养精蓄锐,准备出手一击,而成败胜负之分,便在这一击之上。
”神手”战飞扬言天下,赌约已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江南同盟”随时随地都为此事准备全力一争。
他所针对的,自然就是”龙形八掌”的爱女檀文琪,虽然”江南同盟”自身已起了内争,但”神手”战飞的实力,仍是不容忽视的,长江以南,沿江一带,江阴、湖口、镇江、南京、芜湖、贵池、马当、武昌……这些大城大镇,俱都有”神寸”战飞隐藏着的力量,却也不知道这力量的深浅!
”飞龙镖局”突地减少了走镖的次数,这其中且有不少的新的镖局兴起,”飞龙镖局”中的镖师,也渐渐极少在江湖露面,老谋深算的”龙形人掌”檀总镖头究竟在做什么,亦是谁也无法知道。
有关”龙女”檀文琪的消息,在江湖中更是一起绝迹,她在哪里?
她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是,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情势,却是尽人皆知之事,这黑、自道上,各据一方的雄主,虽然久已各不相容,但如此尖锐的对立,直到如今,却仍然是第一次发生的事。
这其间的成与败,已绝无选择的余地,是以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就更令江湖中人为之注!
深秋,九月。
隶属”江南同盟”的都阳大豪”分水神犀”刘得玉,突地在湖口被刺身死,身中七处刀伤,死状惨不忍睹,据说是三个黑衣剑客与”分水神犀”酒后冲突,引起决战,刘得玉不敌而死。
但这三个黑衣剑客是谁?却是江湖中人言人殊的话题。
事出不久,”飞龙镖局”中的一级镖头”虎头钩”唐烈,自怀宁乘船渡江,竟一去不返。
三日之后唐烈的尸身,却在小孤山下的江滩上被人发现,腹大如鼓,腹中涨满了河水。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武林中人便一起紧张起来,人人俱在暗中猜测:”这两件事是否会成为武林争霸之战的导火线?”就在武林中人屏息期待之中,”神手”战飞突地散发一万八千张武林飞柬,扬言天下:”凡有飞龙镖局镖旗之车马,在江南同盟所属道上行走,浪莽山庄不负安全之责。”这就像是一方巨石,突地投下了本已生了涟漪的池水中,也使得天下武林中人,俱都为之一震。
一日之后,”金鸡帮”首领”金鸡”向一啼突也散出号称一万八千张的”武林飞柬”,他扬言天下:”金鸡帮,风雨如晦堂,在赌约中虽与浪莽山庄树立,但一切”江南同盟的决议,金鸡帮俱都服从!”于是”七巧山庄”立刻也不月”缄默,发出了同样的宣言,本已分散的”江南同盟”于是又告复合!武林群豪的目光,便一起转向”飞龙镖局”,哪知”飞龙镖局”竟仍是一无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这种特殊的沉静,使得”龙形八掌”在武林中人眼中更加神秘;而在这种异样的紧张状态之中,”江南同盟””盟主””裴大先生”的成败,甚至他的一举一动,也就分外地引人注目。冬残,雪融,春风又起。裴珏的行列,由采石渡江后,过正阳关,已入伏牛山区。春寒料峭,晚风更寒,伏牛山麓,一片萤火,远远望去,有如满天繁星,明灭闪烁,闪动的火光,却又像是盛夏池塘中的满池红莲。黑色之中,突有三匹快马,狂奔而入伏牛山区,马上人疾装劲服,满面风尘,越过十余堆野火,方自翻身下马。刹那间,他们四侧便已围满了人群,众口纷纷在问道:”情势如何了?”这三骑中的一个瘦长汉子,目光一转,先自反问:”此刻的情况怎样了?”立刻有人争先回答:”还是分不出胜负,只是裴大先生神态更加沉稳,冷谷双木却似已有些慌张的样子。”又有人焦急他说道:”柳老大,还是快说你的吧。”瘦长汉子”柳老大”解下了身上的风氅,寻了一堆大火坐下,仰首喝了几口烈酒,又撕开一只鸡腿,仔细咀嚼,方自长叹一声道:”湖北宜昌府的飞龙镖局,又在深夜之中,被人拆毁,局里一十六口男女老幼,被杀得鸡大不留,门口的金字招牌,也被放火烧了,连上次襄阳和汉阳两件事,飞龙镖局已死了五十五条人命。”众人一阵惊喟,只听他接口又道:”干下这档事的人,手法干净利落,非但不留一条活口,也不留一点痕迹,显见是黑道上的高手,江湖中谁也猜不出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说到这里,语声忽然转轻。
道:”有人猜是战神手已到了江北,亲自干出来的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纷乱,有人叹息着道:”如此看来,岂不是快了么?””柳老大”点头道:”快了,快了,但是……据一般人推测,无论怎么快,也要等这里的分出胜负来,他们才会动手。”众人议论纷纷,又回到原来所坐的地方。只听人丛之中的语声,又在互相低声问道:”是不是故神手?””是不是快了?””你猜猜,裴大先生究竟是胜?是败?”较远,也较高的一块山地上,孤零零地升着一堆烈火。
”冷谷双木”兄弟二人,对坐在烈火旁,遥视着这满山的人影,一阵阵笑语人声,随风而来。
冷寒竹临风把盏,忽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我兄弟,老人竟不寂寞。”冷枯木亦自笑道:”人生百年,能遇到这般盛事,总该也算不虚此生了吧?”冷寒竹咽下一口白酒,道:”江湖之中,只怕定有许多人会暗中奇怪,不知道我兄弟两人,为什么既不回家,也无摆脱这群尾巴之意。”他微笑一下,缓缓接道:”武林中只怕真没有人会猜到,我们兄弟而人竟是为了贪图热闹。”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齐地转向五丈外盘膝垂目端坐的裴珏。
夜色之中,只见他神态端庄,一心向天,面色之间,神气晶然,根本听不到这杂乱的语声,也未曾感觉到这袭人的寒意;反而似乎有一缕热气,自他头顶之上,袅袅升起,随风四散。
冷枯木微喝一声,道:”江湖传言,曾说有些奇才异能之士的武功,能日进千里,我起先还不深信。但如今……唉,见了他的武功进境,又何止一日千里!”冷寒竹微笑道:”你且莫高兴,再过一阵,我看你再拿什么去教他?”冷枯木亦自含笑道:”老实说,这次赌约,我倒宁愿落败,你我若是败了,本是我高兴之极的事。只是……唉!”他长叹一声,目光四扫,接口道:”此情此景,难以再见,是以我的希望只能拖些时日而已。”兄弟两人,又自相视一笑,遥视山下人影,默默地享受着这种奇异的情趣,苍穹间升起几颗明星,也只有这几颗明星,才能窥破他兄弟的真情。
微风吹拂,刹那间山下人影,突地一阵大乱,坐着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冷枯木神色一变,沉声道:”这是什么事?”只听山下惊呼之声,此起彼落,渐渐清晰。
”冷谷双木”仔细凝听一阵,神色更是大变,原来山下的惊呼之声,喊的竟然是”龙形八掌来了”!
”檀总镖头来了!”
火光一问,两条人影,急窜而上,一个是”黑驴追风”贾斌,一个竟是那”八卦掌”柳辉。
这两人远远立在”冷谷双木”五丈之外,微一抱拳,齐道:”裴大先生,飞龙镖局檀总镖头,特来约候!”冷氏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高兴抑或是难受,短短一年之间,”裴大先生”的名头,竞已比”冷谷双木”还要响亮。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其实江湖中的人事变迁,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喝声落处,”八卦掌”柳辉,”黑驴追风”贾斌两条人影一分,垂手肃立,神色间十分恭谨。
”冷谷双木”端坐不动,转目望去,裴珏竟也有如未见未闻,依然端坐,他此刻神气合一”,反璞归真,便是泰山崩在他面前,他神态也不会为之生变。山下的群豪,亦自垂手分立两旁,让开一条道路。火光闪烁中,咸震天下的”龙形八掌”檀明,身披金氅,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穿过人丛。他嘴角虽然带着那一份谦虚的微笑,不住向两侧的武林群豪颔首为礼,但目光中却含蕴着一种慑人的咸仪,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对这声震武林的一代大豪,生出丝毫轻视、不敬之心。三条黑衣疾服,腰悬利刃的汉子,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五步之内。一个身躯颀长、颧骨高耸、目中凌凌和光、腰悬奇形长剑竟有四尺长短,群豪俱都认得,此人正是京城”飞龙镖局”的首座镖头,武林中声名卓著的硬手,”长虹剑”边少衍。另一人身躯虽短小,但步履却分外矫健,短颔环日,满口虬须,手长几达膝上,腰间斜插着一柄”丸环鬼头大刀”,空刃无鞘,刀光耀目,每走一步,刀上钢环叮当作响,宛如摄魂之铃。此人在江湖中亦是大大有名,乃是两河刀法名家,以”七十二路摄魂夺命刀”走遍天下的”摄魂刀”罗义。这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紧跟在”龙形八掌”身后的一个身长七尺、面如锅底的彪形少年!他不但身形彪壮,迥异群流,生像更是令人心惊,阔口深腰,鹰目鹞鼻,黝黑的面目,全无一丝表情,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腰畔久挂着一只形状奇特、绿鲨鱼皮的长套,目下的武林群豪,却无一人猜得出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兵刃,更无一人猜得了这少年的来历。他身躯虽重,步履却极轻,只见他身形移动,宛如脚下有人托着似的,当真全无一丝脚步之声。群豪又不禁在暗中窃窃私议。”此人是谁?难道也是飞龙镖局新扎起的镖师?”这四人脚步不停,笔直走上了裴珏与”冷谷双木”停留的小小山坡。”龙形八掌”檀明威目一扫,见到端坐如故的”冷谷双木”,浓眉微微一耸,转目望去,突地见到了犹在静坐调息的裴珏。他页上那种安祥而又宁静的神态,竟使得这武林大豪面色为之一变,但瞬即恢复自然,哈哈笑道:”裴贤侄,你好么?”笑声高亢清朗,几可直冲霄汉,直震得山下群豪的耳中,都为之”嗡嗡”作响,四山回应,更是连绵不绝。
哪知裴珏却仍是不闻不问,静坐如故。
”龙形八掌”身后的彪形少年突地目光一亮,嘴角牵动,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身形一闪,急地向裴珏掠去。
冷寒竹面色一沉,肩头微耸,横飞而起,方待挡住他的去路。
哪知这少年身形之快,竞是骇人听闻,只觉”嗖”地一阵风响,已自冷寒竹身侧如飞掠过。
冷寒竹微微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他掠到裴珏身前,举起手掌,正待要向裴珏当头拍去,”冷谷双木”不觉齐地轻叱一声,各各展动身形,施展全力,向这身法奇快的少年身后扑去。
”龙形八掌”浓眉一一扬,沉声叱道:”豹子,不得无礼!”彪形少年手掌方举,一听叱声,倏然回手,此刻”冷谷双木”已来到他身后,只见他身形一闪,突池溜开五尺,一双有如野兽一般的眼睛,还仍然瞬也不瞬地望在”冷谷双木”身上。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八卦掌”柳辉、”黑驴追风”贾斌,身形突地散开,四人各据一方,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人会突然逃去似的。
檀明迈步走向裴珏,”冷谷双木”微一滑步,守候在裴珏的身畔,真气内蕴,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晚风中寒意更重,这小小的山坡上,突地笼罩起一片杀气。
”龙形八掌”檀明干咳一声,道:”裴贤侄,你难道——”语声未了,突见裴珏面色之上,泛出一片紫气。
檀明心头一懔,知道裴珏的内功,此刻竟已上达紫府,血气**,神形合一,乃是内功修为上乘的最高境界。
他再也想不通面前这少年是在什么时候步入了这内家无上心法中的秘径,心念一转,目中神光突盛,缓缓举起手掌,似乎要拍向裴珏的头顶。要知裴珏此刻正值性命交修之境,他这一掌纵是轻轻拍下,裴珏不但要前功尽弃,而且气血逆流,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冷谷双木”的四道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这只手掌之上。
只要他手掌稍有下落之势,这兄弟两人便会全力出手!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裴珏突地张开眼来,目中的神光,宛如两柄利刃,”龙形八掌”手掌一颤,回手捋须笑道:”好好,恭喜恭喜,想不到一年不见,贤侄你的武功进境,一至如斯。”裴珏微微一笑,长身而起,向”冷谷双木”投以感激的一瞥,似乎早已知道这兄弟两人方才对自己的防护之情。
然后他便向”龙形八掌”躬身一礼,道:”檀大叔别来可好?”冷寒竹突地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冷冷道:”只怕有人再也想不到,一个天资愚鲁的少年,竟会练成如此精妙的武功吧:嘿嘿……”冷笑连连,再也不望檀明一眼。
”龙形八掌”虽然老练,此刻面颊亦不禁微微一红。
裴珏见了他这种尴尬的神色,心下大是不定,他天性醇厚,想起以前在”飞龙镖局”学艺的经过,以及檀明曾经责骂他”天资愚鲁”的话,心中虽然有些怀疑,但他却一直只当作是他的”檀大叔”不愿他练成武功,再步他父亲的后尘。
是以他自始至终,心中丝毫没有对檀明生出怨恨之意。
目光一转,只见山下群豪,已渐渐围了上来,但四下却寂无嘈声,显见这雄踞江湖的武林大豪之声威,已将众人一起震住。
裴珏暗中感叹一声,忖道:”我这檀大叔当真是一代人杰,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他却不知道这些武林豪士对他的敬重之心,比之对”龙形八掌”檀明,其间已无悬殊的距离。
他心念一转,恭声道:”檀大叔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见教?””龙形八掌”微微一笑,道:”近日来我听得江湖传言,你已脱颖而出,心里既是欢喜,又是关心,忍不住要来看看你。”裴珏心中一阵感激,讷讷道:”小侄蒙檀大叔抚养成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侄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他语声句句均是发自肺腑,丝毫没有做作之处,一句话未曾说完,语声中已有哽咽之意,目中几乎要流出感激的眼泪。
”龙形八掌”植明一手捋须,神色间似被这番真诚感动,微喝一声,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沉声道:”令尊早故,老夫自然要为故人尽一份心意,只恨老夫终年忙于杂务,未曾对你们多加关照……唉!”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目光闪动之意,似乎十分叹然。
裴珏心中更是感激,双目泪光莹然,讷讷他说不出话来。
却见檀明面上笑容突地一敛,立刻换作一片冰冷的杀气。
裴珏心头一震,脱回道:”檀大叔此来,难道还有些什么别的事么?””龙形八掌”厉电般的目光,在”冷谷双木”的背影上一扫,沉声道:”正是!”话声落后,他手掌突地一挥,只听”呛”地两声清吟,那”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已双双拔出兵刃。
火光闪动,剑光如碧,群豪心头各自一惊,裴珏讷讷道:”植大叔莫非——””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水,沉声截口道:”老夫此来除了探望你之外,还要代武林主持一些正义,为一个死去的江湖同道复仇。”裴珏面色大变,道:”但小侄一生之中,从未故意伤人——””龙形八掌”截口道:”不是你。”他突地转过身去,双拳一拱,朗声道:”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星,各位江湖朋友,想必都是认得的。”他语声微顿,”冷谷双木”已一起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四下一扫,便停留在”长虹剑”、”摄魂刀”掌中的两件兵刃之上。
群豪忍不住发出一片惊喟之声。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四下嘈声尽皆寂然,风吹火焰,哗剥作响,在武林群豪眼中,这一代泉雄高大威猛的身形,竟有如泰山北斗一般,令人不敢仰视。
只听檀明朗声又道:”七煞莫星之为人行事,姑且不论,但此人死时,老夫恰在当场,目睹一切,深觉此事有失公道,只不过为了一些极微小的争执,以冷酷毒辣著称江湖的冷谷双木便将他杀死。””冷谷双木”齐地冷笑一声,木立当地,竟仍未有丝毫阻止”龙形八掌”说话之意。
裴珏面色大变,群豪议论纷纷,只听檀明接口又道:”老夫与北斗七煞非亲非故,但为了武林道上的一点正义,却不能置身此事之外,为了这点武林正义,数十年来,老夫奔波尽瘁,各位有目共睹,今日老夫来到此间,亦是为了这同样的缘故。”他手掌一挥,厉声接道:”今日我龙形八掌檀明,为了北斗七煞,来寻冷谷双木复仇——”他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只见群豪果已为他声威所慑,再无一人高声说话,目中不禁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口道:”今日之战,无论谁胜谁败,都请各位袖手旁观,不要出手,各位若是帮了我檀明一拳一足,就不是檀明的朋友。”他这番话说得光明磊落,漂亮已极,暗中虽是教人不要伸手多事,为”冷谷双木”助拳,但面上却是教人不要帮助自己,群豪大多列”冷谷双木”毫无好感,此刻哄然一声,答应得竞是十分热烈。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缓缓转身,裴珏心中大惑不解,不知他这”檀大叔”竟会为”北斗七煞”复起仇来,赶上三步,还未说话,只见檀明手掌一沉,”长虹剑”、”摄魂刀”身影骤起,两道雪亮的寒光,当头向”冷谷双木”击下。
”冷谷双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暗中早已满蓄真力,此刻齐地冷笑一声,冷枯木垂眉敛目,直待边少衍掌中那柄奇形长剑,带着一溜青光,堪堪削在他身上,突地向左滑开三尺,反手一掌,拍向边少衍腰畔的”章门”大穴。
这一招以静制动,静如泰山,动如脱兔,虽是简简单单的一招,但时间之迅快,部位之准确,却当真不愧为武林一流高手。
群豪明明看到”长虹剑”边少衍一剑已至冷枯木咽喉,哪知霎眼之间,冷枯木一双铁掌却已到了边少衍肋下。
”长虹剑”边少衍拧身错步,手腕一抖,掌中长剑立刻疾扫而出,剑芒闪闪,横削冷枯木的右腕。
冷枯木轻叱一声,让开长剑,突地飞起一腿,疾踢他持剑的手腕,边少衍一沉,只见冷枯木以左腿为轴,身躯一旋,左手食、中两指,并起如剑,疾地点向他肋梢骨下的”腹结”要穴。
”长虹剑”边少衍脚步移动,逼开一尺,长剑一展,洒出一片光网,施展出凌厉的攻势。
他面沉如水,目蕴杀机,身躯虽硕长,身手却矫活,这一柄较长剑几乎多出一尺的利刃,在他手中用来,竞有如别人掌中的匕首一般灵活,剑招迅快狠辣,招招不离冷枯木的要害。
冷枯木虽然身躯瘦长,但比之边少衍来,竟矮了一头。
刹那间,但见他枯瘦的身躯,似乎已被边少衍泰山压顶般的招式围住,出手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守非攻。
”长虹剑”边少衍精神一振,剑招更见狠辣,恨不得长剑一挥,便将冷格木的首级割下。
那边冷寒竹身法却是快如飘风,身随掌走,掌随身游,须发飘拂,长衫飞扬,将”摄魂刀”罗义困在中央。
”摄魂刀”罗义刀沉力猛,招式沉实,每出一招,便有一股劲风随着震耳的铜环之声,自刀锋挥出,震得旁边那一堆火焰闪烁飞舞。
他招式虽缓慢,但刀光之间,却无半丝破隙,目光下垂,对冷寒竹游走的身形直如未睹,只是以沉实的招式,护住全身,偶尔劈出一刀,定是攻向冷寒竹必救之处,十数招一过,他刀法渐快,攻势渐多,一刀接着一刀,一招接着一招,但见刀花飞舞,刀风激荡,刀上铜环,叮哨震耳,已似乎渐渐抢得先机。
”龙形八掌”擅明捋须旁观,气度从容,看到”长虹剑””摄魂刀”施出妙招,便不住点首微笑,连声说道,”好,好!”他面上笑容一现,立在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也立刻击掌道:”好,好,高招!”立在较近的武林群豪,有的便哄然喝起彩来,其实这动手四人俱是以攻还攻,身法部快,真能看出他们招式之变化的人,并无几个。
那黑衣彪壮少年,目**光,卓然而立,面上虽无表情,目光中却隐含轻蔑之意,仿佛根本未将这四人的武功看在眼里。
裴珏满心惊惶,柬手无策,额上已急出豆大的汗珠,他虽然有心去助”冷谷双木”一臂之力,但却又不愿与他的”恩人”檀大叔为敌,眼看”冷谷双木”似乎俱已落在下风,忍不住遭巡走到檀明身侧。
哪知他尚未开口,”龙形八掌”檀明已含笑道:”我久闻冷谷双木之名,今日一见,却是闻名不如见面,珏儿,你看我手下的两个兄弟,武功可还过得去?”裴珏讷讷道:”好极好极,但——””龙形八掌”檀明含笑接口道:”这两人的武功,看来虽是各有巧妙不同,其实却都是拙中藏巧,以他两人的兵刃看来,武功似乎该走威猛一路,但他们却是走的轻灵变幻一路,尤其是摄魂刀罗义,刀法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巧,你看——他这一招分花拂穴,用得是何等巧妙。”裴珏讷讷道:”是极是极,但——””龙形八掌”檀明一笑,截口道:长虹剑边少衍也还不错,他这一招长虹贯日使的虽是长剑,用的却是沧招,你看——这一招岂不是梨花大枪中的妙着风点头么,幸好冷枯木闪得快,否则只要这一招,便可以解决了。”他面含微笑,侃侃而谈,竟像教武的老师傅,在场外讲解起弟子们招式来了。裴珏一面颔首,目光却不离冷氏兄弟两人身上,只见他兄弟两人似已渐渐被迫得尽失先机,那两柄奇形刀剑,招式却越打越猛,尤其是刀上铜环的”叮哨”之声,当真是声声动人心魄。群豪早已被”龙形八掌”声威所慑,此刻便不住为”长虹剑”、”摄魂刀”两人喝彩助咸。”龙形八掌”语声微顿,含笑又道:”与人交手,以兵刃来对付赤手空拳之人,虽然有失公道,但此刻不是比武,而是复仇,情况便大大相同,珏儿,你说是么?”裴珏木然点了点头,讷讷道:”是极是极,但——””龙形八掌”展颜一笑,又想截断裴珏的话头,但裴珏已大声接着道:”檀大叔为人复仇,小侄本来不该多话,但这冷氏兄弟此刻与小侄赌约未终,檀大叔似乎不该——”龙形八掌”面色一沉,道:”不该什么?”裴珏呆了一呆,透了口长气,终于缓缓道:”似乎不该在此时此刻动手。”裴珏经验的磨练,武功的增长,心智的成熟,虽然已使软弱的裴压变得坚强起来,但是他自幼及长,久处檀明积咸之下,对于檀明仍有畏惧之心,此刻这一番话说将出来,实已费尽气力。
他却不知道”龙形八掌”檀明今日之举,虽是为了”北斗七煞”莫氏兄弟在”浪莽山庄”之外,设下疑兵之计,救他脱出重围,也是为了不愿让裴珏与”冷谷双木”的赌约继续下去。
裴珏目光一转,但见檀明面寒如水,一下捋须,默然不语,心中虽有些惊惧,但仍鼓足勇气说道:”檀大叔,你说小侄的话,可有道理?””龙形八掌”檀明冷”哼”一声,道:”江湖间事,非你能知,你年纪还轻,还该——”话声未了,突地”冷谷双木”齐地一声清啸,两人身形一问,身法大变,各自劈出三掌,将”长虹剑”、”摄魂刀”逼开五步,冷枯木脚步一滑,双掌俱飞,左截右劈,竟突地向”长虹剑”攻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冷寒竹也已向”摄魂刀”攻出两掌。
刹那间,但见他两人猛威绝伦的连环击出七掌,竞将”长虹剑”、”摄魂刀”两人逼得没有还手之力。
七招一过,”长虹剑”、”摄魂刀”两人便已陷身危境,”龙形八掌”浓眉紧皱,群豪雅雀无声,只有裴珏面上渐渐露出笑容,知道他兄弟两人,方才只不过用的是诱敌之计。
”长虹剑”、”摄魂刀”身形渐渐散乱,看情势再打下去,十合之内,便要伤在”冷谷双木”的一双铁掌之下。
裴珏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只见”龙形八掌”檀明面色更加沉重,浓眉皱得更紧,他不用再看,便知道”长虹剑”、”摄魂刀”两人处境更险,忽见”龙形八掌”檀明浓眉一扬,沉声道:”豹子!”喝声刚落,对面那黑衣劲服的少年,两臂一振,已从”长虹剑””摄魂刀”以及”冷谷双木”头顶之上,飞越而来,身形之快,有如一只划空而过的大鹏,轻轻落到檀明身前,垂手道:”豹子在这里。””龙形八掌”檀明目射寒光,沉声道:”你自觉可有把握?”黑衣彪形少年头也不回,冷冷道:”只能一人!”檀明深深道:”叫少衍与罗义以二击一,你去应付一人,败了休来见我。”黑衣彪形少年一言不发,缓缓解开了腰畔那奇形皮囊,自囊中取出一段银光闪闪,长约一尺,粗如碗口的银棍,缓缓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