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少年说话时,场面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或许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少年嘴唇连连翕动,一时竟不能出声。
时间在少年的回忆之中缓慢溜走,木然的少年也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
少年诚恳地对肇起兴说道:“我忘记了,我忘记了阿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忘记了阿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只记得一定要找到阿姐,我……”
肇起兴点了点头,示意少年已经够了。他知道一个少年人努力忘记一段悲伤的过往是多么困难,既然少年已经忘记了,他也不想再让这个少年继续被悲伤的回忆折磨。
“要走出一段阴霾是很困难的,很高兴你能做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肇起兴真挚地说,“来,你在心中默念你要问的事情,然后将这枚玉璧向上抛起。”
说着话,肇起兴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玉璧递给了少年,用眼神鼓励少年照做。
周围围观的伙计们也都自觉没有出声,这既是出于对刚刚露了一手的肇起兴的认同与尊重,更是出于对少年操作占卜手法能有多少准确度的期待。
他们或许不期待肇起兴能算得准,却都期待少年能如愿找回自己的阿姐。
少年从已经模糊的回忆中抽身,眼中充满希望地看着这枚玉璧。
就在少年依言想要抛起玉璧的时候,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动作。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的叫嚷声响起。
围观人群纷纷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不自觉间便闪出了一条窄道。
叫嚷的中年男子嘴上说着客气话,脚步十分坚定地迈进了人圈里面。
轻轻仰起头正准备抛飞硬币的少年,眼前忽然出现了中年男子的面庞。
“爸爸?!”少年被眼前所见弄得一惊,随后便是满脸疑惑之色。
似乎眼前一幕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画面,少年原本已经准备抛玉璧的手也僵在了身前。
被少年人唤作爸爸的中年男子一把夺下少年手中的玉璧,随后两手按住桌子,好像一个帐篷一样把少年包裹在怀里。
那感觉就像是少年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而少年的的父亲则像是提着线的主人。
“他阿姐已经死了,没有测算的必要。”中年男子语速很慢,似乎说话有些困难。
“无妨,送出的卦依然有效。”肇起兴微微一笑,“我识得你,刚刚你在这条街上走过一圈,想必也是要问卜,不如就由你来扔这玉璧好了。”
中年男子熟练地抛起玉璧,待玉璧落回面前时,右手手心与左手手背互击,稳稳的将玉璧夹在中间。
肇起兴头也不抬,轻声问道:“可想好了所问何事?”
中年男子嘴角上扬,不答反问道:“你可能猜出这玉璧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既不是我诚心问卜,又何必由我来猜?”肇起兴也笑。
中年男子不肯罢休,进而道:“可敢打赌?”
肇起兴不置可否道:“玉璧送你便是。”
中年男子悻悻然打开手掌,玉璧却消失不见。
“不知道这应该解做何来?”中年男子问道。
肇起兴依旧一副淡定的模样,开口道:“若是玉璧正面朝上,便是你心中所求可以实现,若是玉璧反面朝上,便是你心中所求难以实现。如今玉璧消失不见,则表示你心中所求乃是故意躲起,怕是你再想寻她也难如登天。”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如他儿子一般嘴硬道:“你便料定我也是要寻人?”
肇起兴语气平淡:“若非也是要寻人,何必遣儿子以子虚乌有的丢牛一事前来试探?”
中年男子脸色再变,辩解道:“那都是小孩子的玩闹,我是不知情的。”
“知不知情又有什么关系?你来这里是问卜,前尘种因今朝得果,你自己觉与不觉又有何异?”肇起兴打了个机锋。
中年男子面上终于挂不住,重重一拍桌子怒道:“算卦不见得如何准,屁话倒是不少!”
肇起兴还未如何,一直在男人怀中被包裹着的少年却好似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肇起兴将这些全部看在眼里,平静反问:“若是不准,你又何必恼羞成怒?”
“你说谁恼羞成怒?”
中年男子欲再度发作,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孩子虽然看上去比自己的儿子还小一些,却根本不惧怕自己,只好中途作罢。
中年男子恶狠狠威胁道:“你若真算的准,就说说我刚才心中所求的是什么?要是有一个字说不准,不要怪我当场掀了你的摊子!”
肇起兴冷笑,右手伸进常服怀中一掏,一支小巧的爆竿便被摆在了桌面上。
这是这一年来肇起兴在魏魑那里学习的成果——改良版爆竿2.0版本。
这款爆竿体积只有肇起兴当初与翟翕比斗时使用那款的四分之一大,最大威力却能达到那款的一倍左右。
右手轻轻抚摸着爆竿,肇起兴介绍道:“这小东西看着挺精致吧?你可知道,我只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把你当场射成一面筛子?”
中年男子再次做出了与自己儿子一样的动作,像案板上甲鱼一样瑟缩了一下身体。
很显然,在中年男子的人生之中,应该见过这种炼物器具,就是不知道他见到的是否有肇起兴正在摩挲把玩的这款这么精致了。
肇起兴很满意中年男子的表现,开口道:“你所求问的事情,是你的妻子很久没回家了,你想找回她,对吗?”
那中年男子眼珠一转,恰好看到肇起兴攥紧了刚刚还放在桌子上的爆竿,立即点头如啄米道:“对,太对了。看不出小哥年纪轻轻,竟然是精通卜算的大师,刚才……”
果然是以理才能服人,只不过是物理的理。
爆竿一出,连上门找事的人都客气多了,称呼也从“你”变成了“小哥”。
肇起兴轻敲桌面打断了中年男子后面即将放出的彩虹屁,开口道:“说明一下家庭情况,还有事情经过。”
中年男子名叫洪海,家在本城归航路,出身氐人族。其子名字却叫孙凫,外貌上也看不出任何氐人族特点。
据洪海自己说,他妻子是人族,当初结婚时有言在先,生下得第一个孩子跟洪海姓洪,第二个孩子跟其妻子姓孙。
恰好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取名洪浚,第二个孩子便是孙凫。
一家人虽然过得清贫,好在孩子们都很听话懂事,姐姐洪浚每天在家带弟弟孙凫,一家人过得还算平静。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洪浚忽然走失,平时就很粘姐姐的孙凫疯了一样到处去找,然后傻了一样不停哭泣。
如此反复半月之后,便渐渐成了如今这副,除了坚持要找到阿姐以外,对什么事情都怯生生的少年模样。
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前几日,洪海的老婆早上离家之后便再没回来。
洪海担心妻子出了意外,才带着儿子来到八卦街,想要算算妻子的下落。
洪海将家里发生的事情简略叙述了一遍,其中不时还掺杂着对蜃楼城治安的不满,以及对八卦街上的卜算店铺收费虚高的微词。
肇起兴主动过滤掉没有用的信息,坚持听完了洪海的叙述,悄悄问一旁的小九道:“这人说得可是真话?”
小九小声回答:“话倒未必有假,只是很多地方不尽不实,后面恐怕还有麻烦。”
肇起兴心思一动,对洪海说道:“今日耽搁了太多时间,天色也有些晚了。不如你先去影风亭报备一下,看看官面上说法。等明天中午,你我还在这里见面,我与你好好测算一下,如何?”
摆下卦摊不给客人当场算出结果,却连连劝客人有事就去影风亭报警,肇起兴也算是开了算命这个行当的先河。
洪海虽然心里有无数个不愿意,打量了一下肇起兴的右手,却又把欲说影风亭无用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面。
支吾一阵之后,洪海也只好答应一声,便拉着孙凫往家行去。
待这对父子走远,肇起兴假意再次看了看天色,对周围的围观群众说道:“如今天色已暗,也没有什么热闹好瞧,诸位师兄弟不如就散了吧。”
围观的伙计们没能入预想一般赶走肇起兴,心中虽然有些失望,却都抱着来日方长的心思,散归自家店铺。
之前来回乱窜的调色盘眼珠转动间,也顾不上与众位师兄弟话别,急急忙忙跑回了自家铺子。
打赌时说输了要帮肇起兴搬桌椅铺桌布的伙计,更是一早就跑没了踪影,完全没有履行赌约的意思。
只有之前被称为盲邴的瞎眼伙计没有回到自己店铺,特意留到了最后,等待肇起兴一人二兽收好摊子。
“这位……盲师兄?”肇起兴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的,只好试探询问。
盲邴很随和地展开一个微笑:“叫我盲邴就好,我留下是想给师兄提个醒。”
“请说。”
虽然盲邴看不见,肇起兴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很正式地与盲邴对面站着,等着盲邴往下说。
就听盲邴开口道:“在下虽然目盲,耳朵却或许比师兄更好用。我听那洪海说话吞吞吐吐,怕不是所求之事另有隐情。师兄今日既然算不出结果,明日不如直接回了这事便罢。”
肇起兴对着盲邴打拱一礼,回答道:“多谢师兄提点,在下这边已有打算。”
盲邴微微一笑,也不再劝,转身如视力健全的人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店铺。
待周围再没外人,少泽开口问肇起兴道:“咱们直接回学校?”
肇起兴将爆竿揣进怀里,掏出刚才收入的十几个玉璧颠了颠道:“刚赚了钱,咱们也去见识一下蜃楼城的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