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放下千里目,爬上土墙侥幸得生的驱口们喜极而泣,总算是在战场上挣了一条命回来。
先登的苏登浑身是血,先登上土墙的先登士兵们激动不已,先登是大功,军法官会如实记录下他们的功劳。
这次战后他们都会受赏,后方的家人也会多授田,苏将军的许诺最后都会实现,这也是他们在战场上拼杀的意义。
坞堡内的守军则一个个如丧考妣,他们清楚战败者的下场,接下来就轮到他们被编为驱口,被驱使着攻打下一座坞堡。
这就是战场,仁慈同情这些情感都是要被舍弃的,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就是这么残酷。
侯景就是天生要在战场上的人,他并不在意手下的死活,只在意有没有完成他的目标。
等今天日落前,战局果然和侯景预料的一样,又攻下了四座坞堡。
现在距离新城就剩下八座坞堡了。
接下来就是攻打新城了,只要打下新城,就打通了秦州叛军封锁陇西的枷锁,苏泽就可以带着军队进入梁州,追击莫折大堤的军队了。
按照苏泽派出的【斥候】随从回报,现在莫折大堤的大军被挡在沔县前。
只要能突破新城的封锁,带兵进入梁州,就可以和傅竖眼夹击莫折大堤的军队,歼灭秦州最大的这股叛军。
但是如何攻打新城,就是今天商议的问题。
不得不说,为了阻止苏泽出陇西,秦州的叛军也是下了力气的。
新城的位置在渭水边上,北侧是一座山脉,夹在山水之间位置非常险要。
莫折大堤这一次尽数征发了秦州的工匠,不仅仅修建了坚固的城墙,还在城墙上再加了一道“女墙”。
城墙上的城墙,也就是城墙的女儿,是为女墙。
除此之外,还在城墙之外又设瓮城,这是在城墙外部延伸的突出部设置的防御小城,城内也有箭塔城墙这些防御建筑,和城墙连接在一起,专门可以打击攻城器和先登的士兵。
最后就是拦马墙,这是用来防御骑兵的矮墙,很显然秦州叛军也知道苏泽的骑兵精锐,所以专门安排这样的防御设置。
除此之外,一向没有长期打算的秦州叛军,竟然在新城内囤积了粮食,还从渭水引水入城,做好了长期对峙的打算。
这一次的军议,就是商量到底如何攻城。
苏亮拿着一份报告,面色沉重的说道:“新城之战,为了攻打坞堡,府兵已经损失一成,只不过是分散在诸多营,才没有动摇军心。”
苏泽有些沉默,如果是正面战场上,一成的损失足以让一支部队士气动摇了。
这些新训练的府兵能够承担这么大的损失,也说明陇西府兵的素质了。
这其中很多士兵在一年前,还是拿着农具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呢。
不过这些伤兵也不完全都是战死的,其中也有一些是受伤失去了战斗力,一部分通过休养还能回到战场,还有一部分就落下终身残疾,只能退出军队了。
可只是攻打周围的坞堡,就消耗了这么多的士兵,苏泽想想还是觉得心疼。
苏亮又说道:“按照将军的军令,战场上牺牲的府兵要发抚恤。”
苏亮说道:“按照将军的许诺,府兵授田,以太和年令,‘凡15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40亩,女子20亩’,从军者多授二十亩。”
苏亮又说道:“但是陇西郡土地紧张,所以新授不足的土地,要么折牲口,以四十亩折一牛,也可以折驼、驴、马、以例次减之。不愿意折牲畜的,则授河、凉田或者秦州田。”
苏泽点点头,府兵的土地问题,是苏泽和谋士们商议了很久,最后才拿出来方案。
历史上,北周实行府兵制,还有一个隐藏的前提,就是在和北齐的长期战争中,死亡了太多的男丁。
关中这个地区,从六镇之乱开始,就开始不停的战乱,等到宇文泰改革实行府兵的时候,关中的人口已经锐减。
战争就是绞肉机,秦州的叛乱还没持续一年,秦州的人口就已经减少了三成,如果战乱持续下去,史书上“百户余一,赤地千里”的景象就会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土地被空了出来,而人口又少了很多,府兵授田才能执行下去。
但是苏泽在陇西郡执行府兵制度的时候,陇西郡就没有这么多的土地。
苏泽很清楚,折冲府制度,要和授田制度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如果只是建立折冲府,命令士兵农闲的时候去训练,这是增加士兵的负担。
没有授田制度,士兵是不可能为了你拼命的。
因为苏泽行军迅速,秦州叛乱没有席卷陇西郡,陇西的人口损失没有历史上那么大。
陇西高原的土地也稀少贫瘠,拿不出那么多授田的土地。
所以最后苏泽用的就是刚刚苏亮的方案。
授田不足的,用授予牲口来代替。
牲口就是劳动力,马牛羊骆驼,这对于农户来说就是重要的资产。
如果也不愿意要牲口的,苏泽就动员他们去河州凉州,或者许诺他们秦州的土地。
河州凉州地广人稀,苏泽正在开发河湟谷地和敦煌以南的平原,这些地方还有足够的土地可以授田。
但是根据陇西郡的报告,虽然做了很多动员工作,但是大部分百姓不愿意授予外州的土地。
这也是正常的,农民都是安土重迁的。
这是一种根源于农民本性中的不安全感。
在穿越前,苏泽还不能理解农民对于土地的执着,但是现在他能理解了。
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中,对于饥荒的恐惧感。
《大明王朝》中的改稻为桑,抛却了层层贪官污吏的盘剥,如果就从这件事上来说,为什么百姓还是不同意?
按理说,将粮食改种成附加值更高的经济作物,可以获得更多的收益,用这些收益来购买粮食,这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这个模型在现代人看来是合理的,但是对于农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土地产出粮食,就是产量低一点,税赋高一点,但是家里有粮食就饿不死人。
可如果改稻为桑,种植的桑树没办法吃的,这等于将粮食安全全部寄望别人,对于农民来说,就等于就身家性命寄托给别人。
如果商人运不来粮食怎么办?
如果粮食涨价怎么办?
如果改稻为桑的丝绸卖不出去怎么办?
还不如种粮食踏实,好歹能活下来。
同理就是搬迁了,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周围都是亲戚和邻居,在自己的土地上熟悉种植作物,了解土地上的气候和土质,就算是土地少一点,就算是粮食产量低一点,只要饿不死人,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的。
所以历史上几次大迁徙和大开发,都是在战乱时期完成的,一方面是百姓逃避兵灾离乡,一方面就是军功屯田授田完成人口迁移。
只靠着多授土地,就要吸引百姓过来开垦土地,这是不现实的。
苏泽用牲畜补偿和外授土地,两条办法让府兵选择,才算是解决了三十座折冲府的授田问题。
这也是他没有余力在陇西郡建立更多折冲府的原因,因为手上的钱实在是不够了。
因此苏亮发愁的事情,就是这些伤亡士兵的抚恤问题。
苏亮又说道:“按照将军出征前的约定,战死者给粟八十斛,赐白绢一匹。”
“家中有成年男丁者授田不追回,转授其;无成年男丁者,妻子不改嫁的,先授其妻,等男丁成年再授其子。”
“无丁者则半授其父兄,以祭田供养之。”
这一条也很容易理解,授田制是成年授田,死后追回,如果战死就追回授田,那战场上就没人拼命了。
父亲战死将授田转授给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男丁未成年先暂时授给其妻,但是这一条要求妻子在儿子成年前不能改嫁,放在现代肯定是被要被喷惨了,但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很有意义的,这是防止战死士兵被人吃绝户的保护措施。
而实际上,在古代社会,类似“贞节牌坊”有时候反倒是对妇女的一种保护。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休之后,就被兄长逼着改嫁。
刘兰芝还是比较富裕的家庭,如果是普通百姓家里,丈夫战死别说是娘家了,就是婆家也会将儿媳妇想办法卖出去。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性,很多人为了未成年子女不愿意改嫁,也会被公婆不容,如果连家族都没有的寡妇,那就肯定要被吃绝户了。
所以法令规定不改嫁的时候,妻子拥有战死丈夫的授田,这是给寡妇增加了经济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女子也就有了对抗公婆和父母的底气。
如果不改嫁,将孩子抚恤成年,这个家庭就能继续得到土地,那公婆也不会为了一点改嫁的彩礼将儿媳卖了。
儿媳身上的田关系到孙子日后的授田,那娘家人要抢人,婆家也不会答应。
至于要抛弃未成年子女改嫁的,那官府也不拦着,只要你放弃丈夫因为从军授田就行了。
苏亮又说道:“这么多伤亡,军府又要有一大笔开支了。”
听到这里,就算是最不把普通士兵当人的侯景都沉默了。
他们在战场上作为筹码消耗士兵,给军府是如此巨大的一笔负担。
苏泽斩钉截铁的说道:“付,一定要付!”
“承诺给百姓的抚恤一定要到位,不仅要付,回头我要给令绰写信,一定要督促确保抚恤发放到每个伤亡士兵家中,却不可有胥吏从中贪墨!”
苏亮点点头,他说道:“米粮绢帛还好说,主要是之前承诺的折田授牛和驴羊等牲畜,这些还要凉州那边尽快运过来。”
苏泽说道:“本将军这就给安娘子写信,让她从河西组织商队,将牲畜运到陇西来。”
看到苏泽如此坚定的要抚恤士兵,苏亮松了一口气,他在计算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这仗才开打,就这么一大笔钱还出去了,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之前承诺府兵没有落实的部分,但是也足以让人心惊了。
如果苏泽不认账,或者说不认账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太和年的授田令现在不就和废纸一样了,哪里还有新田可以授了。
但是苏泽却咬着牙决心支付,这都说明他是个成大事的人,愿意付出眼前的短期代价。
苏亮更加确定了自己兄弟的选择是正确的。
一场军议的前奏,就耗费了大量时间,苏泽终于将话题转回到了攻打新城上了。
“接下来就要攻打新城了,诸将有什么想法吗?”
就在这个时候,侯景和慕容绍宗立刻上前,齐声说道:“将军!我有一策!”
接着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侯景这才发现发声的是慕容绍宗,心有不甘的后退一步。
如果是别人,侯景断然是不会让出献策的功劳的,但是慕容绍宗传授他兵法,和他亦师亦友,就算是侯景这么桀骜的人,也只能退后半步。
苏泽笑着看了一眼苏亮,苏亮站出来说道:“两位参将都有想法,何不书于掌中,一同献策于将军?”
侯景和慕容绍宗眼睛一亮,自然有书吏送上笔墨,慕容绍宗在掌中写了一个字,侯景也在掌中写一个字。
两人一起来到苏泽面前,相视一眼同时张开手掌。
苏泽和苏亮看到他们掌中的字,都忍不住默契的笑出来,果然两人所写的是同一个字。
慕容绍宗和侯景也对视一笑。
苏泽指着侯景说道:“伱日后也是要为将为帅的,这字写得这么丑怎么办见人!就罚你回去抄写兵书三遍,这次就有慕容绍宗领兵!”
侯景看着手上如同蚯蚓爬一样的字,也难得脸上一红,叉手认了苏泽的军令。
众将退去后,苏亮对苏泽说道:“将军,侯参将近来功劳太甚,确实需要制衡一下。”
苏泽叹息道:“这厮打仗太功利,为了争功得罪了不少人,也只有慕容绍宗还能压一压他了。”
苏泽也有些无奈,如今手下将领太少,虽说他有意制衡,但侯景还是风头太甚。
中层过于集中,这对于一个集团并不是好消息,苏泽想到担任高平郡守的于谨,自己手下的将才还是太少了。
不过现在摆在苏泽面前的,是渭水边上的新城。
要怎么才能以更少的代价,攻打下这座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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