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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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他们三个的确太低估了汴京流氓的闹事水平。大安臣子虽然颇有奸猾之辈,骗廷杖赚名声的法子也玩得很溜;但论聚众闹事恶心朝廷的套路,却绝不能与大宋的地痞相比——汴京禁军上承五代牙兵的优秀传统,三天一哗变,五天一炸营,上官赏赐稍不如意,立刻就要策动城中的商贩流民及不得志的儒生上街堵门,包围府衙、瘫痪道路,甚至敢当众围攻宰相;进退有度、组织严整,其声势之盛,连皇帝也难以克当。

这种与朝廷斗争上百年的闹事经验,哪里是三个纸上谈兵的瓜皮能想象的?

赵菲倒是采取了穆祺的建议,打算等流氓们疲乏后用卫兵驱逐;却不料这些人在京兆尹府及三衙外开灵堂给几个死鬼哭灵号丧,哭得累了乏了居然聚众大吃贡品,每号半日还有替补轮换,更有专业的哭灵人做技术指点。这样轮流闹事,哭个几天几夜也是轻轻松松,绝无疲累;赵菲忍了两日实在绷不太住,派出内卫去宫外赶人。可地痞们亦早有准备,立即从灵堂中抬出了三块牌位——大宋艺祖赵匡胤之位;大宋太宗赵光义之位;大宋哲宗赵煦之位——左右包夹,恰恰好把内卫尽数阻隔在外。

——怎么,镇国公主还打算对自己亲爹动手不成?

维护秩序的内卫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也绝不敢对大宋列祖列宗的牌位无礼。而仅仅是这稍一迟疑之间,哭丧的人流越聚越多,推推攘攘中居然冲开了阻挡,浩浩荡荡往宫省烧纸钱吊灵去也。

当天宫墙外哭喊震天,哀乐钟鼓回荡上下;烟雾纸灰四散飞舞,厮打喊叫此起彼伏,混乱局势活像牛撕马叫,搅扰得大内的政事堂连预定的财政会议都开不下去,镇国公主及宰相只能从小路分批撤退,同时指使侍卫赶人,费尽力气才清理了场面。

大概是政事堂外练出了胆子,到了第三日第四日,事情就闹得越来越不象话了。流民们已经不甘心在闹市要地表演,有几个胆大的头目策动地下得力的行会帮派,居然派人把京中的太学生也拉过来了——赵菲女主临位,身份尴尬而又敏感,早就触怒了保守派儒生;只不过情势危急,引而不发罢了。如今有人邀约,太学中有威望的头目振臂一呼,居然拉拢了上百儒士,一起搅合进了乱局之中。

太学生一旦入场,局势立刻就是一变。往日乞丐流民兵痞闹事,除了嚎丧哭灵之外只会污言秽语,实在上不得台面,这是所谓底层盲动的局限性,往往成不了大事。可底层流民与儒生的见识彼此结合,那威力就实在不同凡响了!

太学生搅合进来以后不过三日,市面上就开始流传讨伐女祸擅权、牝鸡乱政的檄文,气势磅礴比喻精美,俨然是当年《讨武曌檄》的翻版,虽未点名,词锋依旧凌厉,这是走的上层路线;而广大下层百姓之中,三两日间也传唱开了民谣《安乐曲》——这是讽刺唐中宗安乐公主骄奢淫逸,阴谋夺权,毒害先帝的曲子。至于具体影射的是谁,那简直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太学生们在拼力发檄文搞宣传战,三两天内将局面搅得浑浊不堪;所谓沧海横流,方显本色,在这样鱼龙混杂的时候,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心思也有些活动了。出家人当然不能搅合凡尘里的事,但现在到处都在摆灵堂给死鬼哭灵,他们上街做做法事超度超度,总不是什么大事吧?至于超度之后当众宣讲经文,在经文里夹一点抨击“罗刹女”、“恶国王”的私货,你又能说什么?

出家人要走家窜巷求布施,靠的就是一张嘴皮子;所以汴京城底层的舆论,大半都是由和尚道士们左右。由这一群人到处奔波搞串联,镇国公主的名声、朝廷的名声,基本就直奔下水道去了。

当然,一时的名声还在其次,最麻烦的还是这些货色的宗教光环。汴京大乱数年人心躁动,家家户户都是要供几个师傅求心理安慰的。现在师傅们也上街扎刺,汴京本地的衙役手自然就要软上三分;无论上官怎么催促,事情都不好做绝。再说,事情闹了几天之后,上官们也是暧昧摇摆,模模糊糊了;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不可能控制住乱局。

这样一面烧水,一面添柴;混乱的气氛日益高涨,秩序也日益崩坏。闹到当月十五日,赵菲终于忍耐不住了。

谣言聒耳,名声扫地尚在其次,关键是城中人心浮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战后的清理。大战之后府库空虚,各处都等着用钱。偏偏京中的乱局已成燎原之势,各处要道都拥堵着发传单供灵堂唱小曲的流民,京中衙门则围着擂鼓哭奏的儒生,各项财政措施根本无法推行,军队也难以维持。再有几个月捞不到进项,大家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当然,京中的衙门已经是人心浮动,弹压治安的衙役也是疲惫不堪,单单指望他们是靠不住了。赵菲思来想去,还是召集政事堂相公及诸位心腹将帅,在禁苑开了个小会,预备在朝中解决汴京的问题。

可是,这次关键的会议却开得非常之不顺利。岳飞韩世忠武将出身,一向不愿意在这种题目上多出言语,基本沉默不语;赵鼎张悛两个却是踌躇犹豫,态度相当暧昧;议程迁延许久,解决的办法换了数个,众人却仍旧彼此推让,难以决断。

这样的犹豫,其实一点也不出意外。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宰相们再傻也知道走向不太对头;以他们追随镇国公主至今的立场,这样混乱应不应该平息?当然应该平息。但你要他们投票赞成行不行?那当然也是不行的。

毕竟,我大宋与士大夫共天下百年,什么时候对有身份的儒生们出过重手?更何况文人的笔最难招惹,哪怕为自己千秋万代的名声考虑,又有谁愿意真得罪热血上头的儒生、暗箭难防的神棍?——大家又不是没有在太学里混过,总要念几分香火情么!

再说了,当年镇国公主在江南清除先帝赵构的势力,罢废黄潜善等投降派,不就曾指斥他们擅权乱政,害死了上书抗争的太学生陈东么?如今自己也对上书的儒生下此狠手,这回旋镖会不会太难堪了一点?

早在靖康年间,汴京百姓及军士太学生们就曾经为守城的事情数次伏阙跪谏,闹出过好大的声势;而彼时二圣秉朝,奸邪当政,都尚且忌惮祖制,不能不放他们一马,何况乎如今。如李纪等人,甚至在私下劝谏镇国公主和缓处事,徐徐图之,话里话外都是和稀泥那一套。

归根到底,没有人敢担当这个“开风气之先”的责任。你姓赵的是无爹无娘光杆一个无所畏了,大家还有家族在身后呢!

满朝文武这样的支支吾吾,赵菲也不得不再三让步。事情议到最后,开会的十人之中,三人弃权,四人赞成,三人反对,勉勉强强算是通过了平息事态的方案。

会议虽然开得艰难,但到底有了结论。镇国公主立刻派人布置,一面召见京兆尹、都巡检,命他们派出心腹差人联络城中的帮派与香会,大家吃茶讲数,谈好价码;约定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以后却要约束手下,否则绝不轻饶;一面又传谕国子监祭酒及太学中诸位博士,公开发表声明,严命他们安抚儒生,不得闹事;还要让岳飞调遣精兵看管城门,杜绝外地涌入的流民。

如此忙乱一夜,布置已定。赵菲又加派了数倍的人手看守四处、弹压骚乱,发誓要在数日之内荡平局势,解决这场闹剧。如此决心坚定,似乎已经是无可转圜,定要一举涤荡乾坤了。

【然后呢?】

【废帝搓麻:然后?然后那些人特么又闹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倒聪明了很多,没有发什么檄文,没有唱《安乐曲》,没有造我的黄谣,只是抬着哲宗的灵位在汴京中心哭丧,喊什么“祖宗家法: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又喊什么“皇帝万岁”、“公主万年”——身段如此灵活,把现场的人都给搞懵了。负责指挥的京兆尹一愣神,居然让他们冲过去了。】

【废帝搓麻:但他们也没有闹得太厉害。为首的几个名儒还带着几个死者家属到政事堂击鼓上书,说他们都是忠于朝廷忠于皇宋的,只是因为自己的朋友师长死得太惨,他们气愤难当,才作出了过激的举止,现在也是知道错了。只要朝廷能查明真相,他们就老老实实认罪认罚,绝无二话。哼,有死人的道德高地在,倒把我给架在半空了。他们本事不小。】

穆祺稍稍一愣,却不由在屏幕前撇了撇嘴——这些儒生为什么骤然改变口号,不就是探知到朝廷风声的急剧变化么?至于为什么能探听到京兆尹的消息……太学里的文人手眼通天,可真是不好招惹。

【穆小七:你打算怎么办?】

【废帝搓麻:我能怎么办?御史中丞李纪又来劝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时局本来就不安稳,外敌虎视眈眈,何必和小人置气?彼此退一步也就算了。他们这么一退,政事堂内持强硬态度的就更少了。我也只有就坡下驴,先放他们一马再说。我派人见了他们,说会调查官员自杀的事件,及时公之于众。如今先让他们回去休息,别搞出事来。还是和稀泥那一套。】

【穆小七:……虽然是和稀泥,能和下去也是好事。总不能真学我们家老道士动棒子打死人吧?听说汴京国库都能跑耗子了,还是办正事要紧。】

废帝搓麻既然已经做了决断,穆祺当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随声附和。但赵菲下线之后,他凝视着屏幕许久,却始终有些莫名的迟疑,挂念不去。

……如果以大礼议的结果看,能兵不血刃就迫使对方主动退让,当然是上上的好事,比老道士的处置更加高明。但这件事……这件事真的能与大礼议相提并论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灭,却始终若隐若现,萦绕不去。当天下午,穆祺在家改了改隔几日要上呈老道士的青词,中途被烦得睡了一觉。但恍兮惚兮之中,一道灵光忽然闪过,他猛地惊醒,从软榻上一跃而起:

——事情不太对头!

大礼议看似声势浩荡,但也不过是杨廷和团结了守旧大臣,要与根基不稳的新天子叫板而已;看起来是声势浩大,气势汹汹,但君臣之分早定,杨家无论如何无法擅行废立;礼仪制度与大多数人无甚利益瓜葛,动员力度终究有效。当时老登所要面对的,其实也不过就是被杨家纠集起来的区区百余臣工,孤立之极的小集团而已;所以一通大棒下去,自然烟消云散。

可赵菲面临的局势,难道是一小撮孤立的集团能制造出来的么?

内部通风报信的官吏,高处阴阳怪气的儒生,底处冲锋陷阵搅乱浑水的地痞流氓……这些配合默契的力量,彼此呼应的力量,支付了如此大成本的力量,难道仅仅被吓阻一次,便会捐弃前功,投子让步么?

……到底是谁,把他们一一捏合起来的?这些人被捏合起来,又是因为什么?

穆祺缓缓的、缓缓的打了个寒战。些微的凉意从他的心底浸了出来:

事情……恐怕还没有结束吧?

虽然心中的忧虑难以排遣,但毕竟身在局外,证据不多,穆祺也不好随意开口,只能用私信提醒赵菲仔细。

在起初,这个担忧似乎太杞人忧天了。从系统的消息来看,虽然小股的打砸仍然此起彼伏,但大队人马却已经偃旗息鼓了;政事堂及几处紧要的所在逐渐清空,局势正在迅速缓和,朝着可控的方向进展。

这莫名其妙的一场骚乱,难道终于消弭于无形了?

……可惜,不管如何的心存侥幸,事情的发展却永远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在平稳不到五六日之后,赵菲便传来了政事堂送给她的公文,虽然只有寥寥数句,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当日凌晨,又有一名留守汴京的前朝大臣自杀,死法奇特,缘由尚须详查;但消息一旦走漏,本已平息的骚动却迅速爆发了;儒生痛斥朝廷背信弃义杀人灭口,当日便纠集起空前规模的人群,居然一气撞开了守卫冲进太庙,跪在赵匡胤的灵位前嚎啕大哭,要求拨乱反正,严惩肆意妄为的镇国公主;坚决不肯撤出。而各处商铺集市渐趋平息的混乱,也如火山喷发一般扩张,骤然不可收拾!

【……又查,城外驻军中亦有谣言纷纷,声称镇国公主凶狠暴虐略无心肝,若连士大夫都保不住性命,那寻常兵卒更只是脚下粪泥,必定被她屠灭无余。谣言骤起难以明察,李彦仙、岳飞部尚可,张俊及西军诸部多有动荡的迹象……】

到了这个地步,就连最傻的傻白甜也该意识到事情大大的不对头了。穆祺看到报告下刘礼一长串的发言,全部都是在废帝搓麻,问她情况如何。

但他们询问数次,赵菲却始终沉默不语,再没有给任何回复。穆祺提心吊胆,忍不住的忧心如焚,干脆推拒了一切事务,蹲在房中等候消息。到当晚亥时二刻,他终于听到了滴滴急促的通知声。

【废帝搓麻:你们能不能到这里来一趟?】

【情况有些麻烦。我需要你们的意见。】

系统提供的通讯服务,除了在几个世界之间运输少量物资之外,还可以消耗积分,在短时间内穿越通道,亲自降临异界。但这样的机会很少,事后还要填大量繁琐的资料,非常之麻烦。往日里几个原始股东议论政事,最多也就是开开视频,为什么一定要“亲临”?

可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也顾不得再心疼时间,果断点击了【同意】

系统的穿越无声无息,仅仅轻微的晕眩之后,他就落在了某处漆黑的假山上。只听流水潺潺,虫鸣熹微,又有花木窸窣摇动,回声和缓,似乎是一座极清雅的花园。但侧耳细听,又能从风声中分辨出遥远而嘈杂的喧哗与叫喊,此起彼伏,难以追溯源头。

扑哧一声轻响,刘礼同样落在了假山上。他茫然的左右摇头,忽然望向远处——刘礼站的位置更高,顷刻间便看清了状况:

“东南方向是怎么回事?好亮的红光!”

古代的黑夜并无灯光影响,相隔十数里外都能看到东南角冲天的火光,照得半边天空红彤彤的发亮,仿佛半个城市都燃了起来。

当然,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失火,否则汴京的情形只会更混乱十倍;但现在又有谁能在城中搞出这样的阵仗?穆祺瞪大了眼睛,一时言语不得。

“……那应该是大相国寺附近的和尚在放焰口施咒粥。”赵菲的声音遥遥传来了:“从今天上午开始,城中的僧道们也闻风而动,他们聚在几处寺观外烧纸钱、做法事,名义上是祭祀几个死了的大臣,实则就是与太庙打滚下跪的儒生们彼此呼应,策动信徒向我施压。已经有些和尚顺着人流冲进太庙,给那群跪了两三天的儒生送吃喝去了……”

穆祺与刘礼同时转过头来,看到阔别数日的镇国公主缓步从假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虽然已是深夜,公主犹自衣冠整肃,妆容齐备,无一丝疏忽;但一张美丽的面容,却是苍白如雪,再无半分血色了。

穆祺与刘礼双双看着她,没有说半句话。而公主望了一眼远处的红光,轻声开口:

“自昨天晚上起,汴京的局势就变化得很快,我也不能一一掌握。但大致来看,有三个方向的变故,尤为紧要:

第一,城中情形已经完全失控了,三衙、内卫、京兆尹,都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集市近乎无秩序状态;第二,已经有人明确喊出口号,要让完颜构的长子复出掌权,清算女祸乱朝、耗竭国力的罪行;第三,今日清晨,有几个原禁军的将领乘乱混出了城门,拜访了张俊驻扎于京郊的军营,请他‘弃暗投明’、‘力定乾坤’;张俊没有见他们,但也没有采取任何的措施,只是将他们礼送回城。”

果然是在乱世中历练了许久的人物,即使在这样急如星火,混沌不可辨识的局面里,思考能力依旧清晰准确,毫无差池,可以从喧嚣中迅速分析出最为关键的消息,简短而准确的直击要害,不需要再多半点废话。

但这是这略无遮掩的准确消息,却在顷刻间激发了令人战栗的沉默;穆祺与刘礼默不作声,彼此残存的那点侥幸与幻想都扫地无余,心中只升起了同一个可怕的认知:

——宫廷政变!

以地痞流氓破坏秩序,以儒生神棍煽动舆论,勾结内贼搅乱人心,最后以拉拢的军队悍然放出左右政局的胜负手;这不是标准的宫廷政变,又是什么?!

这一套打法行云流水,俨然是从五代乱世中迭代出的成熟手段;要是没有高人指点,怎么能搞出这个阵仗?

他们被算计了,他们被算计了!

可怕的安静持续了片刻,刘礼终究忍耐不住这僵死的气氛:

“张俊不也没有答应么?我们先前拉拢他的手段,看来还有些作用……”

“那是他们的价码还不够!”穆祺猛然回头,声音严厉:“张俊又不是个傻的,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哪里有骑墙的空间?他没有把人扣住或者干脆送来,已经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了!现在犹豫不决,不过是岳飞与韩世忠所部难以动摇,他胜算不大而已!”

声音凌厉,震动四周;而赵菲垂眉低目,此时终于轻轻开口:

“三日之前,我已经让岳飞悄悄调了一千精锐入京,如今驻扎在道君皇帝修筑的垠岳之中。”

这算是连环震撼之中,难得的一点好消息了。乱局里任何一点兵力都可能是逆转胜负的筹码;有这一千精锐在手,敌对者便不能不忌惮一二。镇国公主现在还能稳坐后方,没有被狂暴的流民们追赶得上天无路,就是还有着这层屏障遮风挡雨,不至一败涂地。

赵菲在军队里熬了这么久,到底也算炼出来了一点。

但穆祺心中并无半点欢悦。或许是事态发展恰恰命中了他最坏的猜想,他只觉得心脏沉沉的往下坠:

“布置这个局面的人不会是傻的,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不靠谱的张俊身上?他贪财好色,心无大志,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绝难引为靠山。如果事情已经筹谋到这一步。总该准备一个可靠的备选……”

也许是话赶话激发了灵感,一瞬间里思维迸发炸裂,某个可怕的念头轰入了脑海,穆祺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分辨这思绪的底细,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

“再说,乱党能够调动的部队,难道只有张俊一支么——”

一语未毕,赵菲霍然抬头,直勾勾盯住了他。

刘礼犹自茫然:“哪里还有军队?”

在这踌躇的片刻之中,穆祺已经稍微理清了思路,他长长吐出浊气,只觉夜风砭骨:

“哪里还有军队?臭海豹,你不觉得金军退得实在是太快速,太干脆了么?”

刘礼只是想法不多,又不是真的傻白甜。他愣了一愣,脸色也渐渐变白了。

“金军主力部队当然是退走了,这个是掩饰不了的。”穆祺低声道:“但趁着河南河北一片混乱,在山坳里藏一支精锐的轻骑,不算困难吧?在汴京稳定的时候,这种小型部队只是顺手料理的开胃菜。可一旦京城内部出了某些难以预料的变故,那一支生力部队骤然杀出,却绝对是无可抵挡的究极胜负手!”

“……当然,京中的乱局也不是轻易能达到的。如果女真全力压迫,各方只会捐弃前嫌,携手并力;只有大步撤退,制造出完全的安稳局面,才能诱使对手激化矛盾。”他停了一停,语气渐渐轻微;大概是语言刺激了思维,他越讲思路就越是清晰,推断也就越发敏锐;但思路渐次明晰,心头的寒意却也越来越盛,几乎冰冻住了他的喉咙:“‘急则并力,缓则相图’,这是当年曹操对付袁氏兄弟的计策,想不到今日竟然用在我们身上了!好厉害的谋划,好厉害的谋划!”

黑山白水中渔猎为生的女真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厉害的谋划?穆祺不能妄加推断,但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

刘礼相当不安:“……你的意思是,京中这些闹事的人,都是金国的奸细?”

出乎意料,赵菲居然缓缓摇了摇头。

“汴京内外的通信,我都派人监管了。”她轻轻道:“一一详查当然不可能,但迄今为止,绝对没有大规模与女真人勾连的迹象。其中混杂有奸细,或许难免;但要说全是奸细……”

如今女真人主力已经撤出黄河,如果真有这么多铁杆的奸细,干嘛不打点细软跟着太君走?这些人能在汴京留守数年之久,还是应该有一点可信度的。

“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在踌躇犹豫,一直都不愿意想得太多。”赵菲轻轻叹息,侧

首望向远处起伏的火光,眸子中光辉跳跃起伏,却总是带着一点朦胧的孤寂:“我总觉得,这些人守了汴京这么久,无论如何不会和女真人是一路的吧?既然不和女真人是一路,又为什么要团结一气,这样激烈的反对我呢?”

穆祺静静道:“这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赵菲收敛眸光,微微一笑:“是啊,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但幻想终于是被打破了。”

那一瞬间的笑容隐含苦涩,仿佛有无限哀婉的唏嘘。但穆祺径直打断了她:

“既然是要发动宫变,总要有个诉求。他们现在还没有放胜负手,说不定也是想和你谈谈,不愿意直接倒戈金人——我想,一定有人给你透了底吧?”

赵菲看了他一眼,终于缓缓点头。

“一个时辰以前,原宰相吴敏入宫觐见,给我上了三份奏折,请我尽快回复。但消息太多,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她从袖中取出了三份折子,递给两人。

穆祺眼疾手快,一把就捞过来两份。但他打开头一份扫了几眼,却是一脑子雾水,纯粹莫名其妙——这一份奏折洋洋洒洒,文词华美,居然是歌颂朝廷收复汴京后天人共悦,祥瑞并出的!

虽说胜利后歌功颂德也是常态,但你他妈不会看看气氛吗?这是拍马屁的时候么?

这人神经病吧?!

——能让穆国公世子都觉得神经,此人可能是真有些神经。

第二份折子也很神经了,居然在这紧要关头弹劾政事堂的诸位宰相“操切误国”、“辜负圣恩”,还长篇大论,啰里八嗦,反复请总摄朝政的镇国公主处处以祖宗家法为本,善待士大夫及大小生员,勿得穷加追比,利欲熏心云云。

穆祺心中微微一动,一时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刘礼在旁边哗啦啦翻阅奏折,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奏折上说的什么庆国夫人所出的‘嘉阳、淮阳二乡主’。”他有些结巴道:“莫不,莫不就是——”

赵菲默然片刻,低低开口:

“庆国夫人,是先帝哲宗的乳母,也是我的乳母。原身……我从小失去双亲,都是她在细心的照拂我,时时刻刻挂念我。嘉阳乡主、淮阳乡主,是她仅有的两个女儿。”

赵菲的语气轻缓而淡漠,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她微微侧过脸来,阴影遮蔽了一切表情。

刘礼的神态更为微妙了。他看了赵菲一眼,轻轻开口:“那这封奏折说她们举止不谨,将甲胄私卖,私卖给了金人,也是……”

“如果不是真凭实据,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呢?”赵菲平静道:“我先前派人查过,她们家的确悄悄倒卖了一些祖传的皮甲、武器给地下的行商,偏偏那些行商又勾连着金人组建的伪军……当然,这两人——这两个蠢货可能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这样骤然显贵的人家,见识还是太少了,不晓得自己触犯到了什么……”

刘礼与穆祺面面相觑,一时都是无语。说实话,赵菲指责的话也没有什么道理;所谓“祖传的皮甲”,大概也就是护身的半甲、长剑,多年下来早已破烂陈旧。南逃的日子很艰难,许多贵戚都靠倒卖为生;某些行伍经验甚少的勋贵人家,当然愿意将不起眼的遗物高价倒腾出去。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其实很难苛责。

但是,乱世中的规矩,却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为了严明纪律,镇国公主在数年前就颁布了条例,严禁勋贵人家与金人买卖勾结,至于向敌方兜售甲胄兵器,则是必定杀头的大罪,决计不能宽恕。

乱世需用重典;这条例还是当初穆祺的建议,三个原始股东一致通过,强硬推行的规矩。

正因为是自己亲手拟定的条款,穆祺当然知道这玩意儿有多么的森严苛刻,不容逾越;他呆愣片刻,只能讷讷开口:

“奏折上是要严惩这两个人么?”

“这倒不是。”刘礼开口了:“折子中说,罪行虽然险恶,情形却有可悯之处。请念在乳母庆国夫人对天家有大功劳的面上,保留她最后的骨血。这所谓‘对天家的大功’……”

“庆国寇夫人抚养过哲宗皇帝,还抚养过我。”赵菲缓缓道:“靖难之时,她还孤身折返,在乱兵中救过我的性命。”

说到此处,金尊玉贵的镇国公主喉头一梗,一时竟无法出声。而心中翻江倒海,亦不能倾吐一二——以她与保姆寇夫人相处数年、依依膝下的光景,难道仅仅用一个“抚养”、“大功”便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么?

可以此情此景,以现在的局势,她又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她难道要告诉自己的朋友,自己穿越之前的原身家庭就非常恶劣;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近乎“母爱”的情感,居然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乳母身上?

她难道要告诉自己的原始股东,寇夫人不只是救了她性命这么简单?当时祸乱迫在眉睫,宫内已经有了动荡,赵菲费尽心机遣散了身边的宫女侍从,给了路费让他们远远避开;而原本身处江南、早已平安躲避的庆国夫人却孤身折返,倾尽全力庇佑她一手奶大的女儿;要是没有寇夫人的苦心经营,自己未必能逃脱乱兵的魔掌?

她难道要告诉自己的合伙人,寇夫人陪着她逶迤南下,为了她的安危耗尽了心血,却没有看到她登临大位,孝顺乳母的那一天。寇夫人最后是为了给她挡箭而死的,她扑到赵菲身上拦住了那只致命的游矢,尖锐的箭头穿透了乳母的胸膛深深刺进公主的肩膀,将热腾腾的心头血浇到了赵菲的脸上。

……那一瓢血真是滚烫啊,烫得她现在都还常常在午夜惊醒,在寂静的寒气中感受胸口熊熊燃烧的热量,灼痛灵魂的痛苦……靖康之前的赵菲只不过是个被系统选中的倒霉孩子,喜欢历史喜欢电影喜欢一切年轻人都容易喜欢的事情;同样也害怕死亡害怕鲜血,即使再痛恨女真人痛恨二圣,最大的胆子也只是暗地里做一做不容易被发现的手脚。

但那一夜之后,什么都不一样了。在鲜血飞溅之中,赵菲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她掩埋了乳母的尸体,拖着步子在被乱兵劫掠后的城镇游荡,浑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那种高温灼热炙烈,以至于行尸走肉一样的公主居然感觉到了寒冷……当时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又分明有千万的声音在嘶吼着咆哮着斥责辱骂她,指责她是一个何等无能胆小贪生怕死百无一用的废物;指责她浪费了太多时间害死了太多人,犯下的罪行无可饶恕;逼迫她睁一睁眼睛看看这血流成河的人间,看看被她的罪孽所耽搁的这个世界。

原来,有的代价是宁死也不能支付的!原来,有的罪责是你永远承担不起的!

赵菲终于学会了这一课,只不过付出的学费实在太沉重了。

但现在,现在,学会了这一课的镇国公主却感到了久违的迷茫。她茫然许久,依旧略过了那封可怕之至的奏折,沉重而恐怖的情绪如泥淖一般漫过心房,终究不能再有言语。

……有的话,有的情绪,赵菲可以表达,废帝搓麻可以表达,但统御三军的镇国公主,却唯有沉默而已。

不过,穆祺与刘礼是太懂自己这位老朋友了。或许是不愿揭开心中的伤疤,赵菲没怎么和他们提过自己与寇夫人的往事。但两人却都能清晰记得,赵菲第一次主动与他们联络,就是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凄凉夜晚。那时的赵菲遍身鲜血、披头散发,苍白憔悴得犹如支离的尸体,但一双眸子却是灼灼如火,直直逼到了他们脸上来。

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一定要铲除女真人,请你们帮助我。”

这大概算是他们瓜皮三人组合作的开端。三个一窍不通的生瓜蛋子彼此扶持,居然也勉强作出了一点事业。而这样深刻的往事,这样刻骨铭心的回忆,当然不会被轻描淡写的敷衍过去。

毫无疑问,事情已经牵涉到了赵菲最为沉痛且难堪的往事,激起的狂澜激流,也必定无可言喻;但穆祺默然片刻,还是狠了狠心。

他直接问:“你打算怎么处置?”

稍停一停,他又开口了:

“在这个时候上这么一份折子,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现在的情况看,对方的筹码找得很准呐。”

赵菲没有说话。

“先是煽动流民与儒生闹事,展示强力;再请求赦免乳母的后裔,表示缓和。一张一弛,真是高明的手腕。至于对方要的是什么,那也明白得很了。”

穆祺晃了晃手上的奏折,心中已经一片醒豁:

“请求镇国公主宽容待下,休养生息,不要穷加追比……图穷匕见,不过就为了这一句话而已!只要你把折子批下去,一切事情都好说。至于什么死的大臣、女主登位、卖甲胄的妹妹,不过是对方的筹码而已!”

赵菲的脸色沉在阴影之中,暗淡不可追寻。刘礼则有些茫然:

“就这点要求?”

什么“修养生息”,不就是公文中常见的废话而已么?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敢浪费口舌?”穆祺轻轻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我们都学过的道理,怎么能够忘记?你不妨想一想,完颜构暴毙之后,现在的大宋朝廷可是力主抗金的,那抗金的开销,又从哪里来?”

“当然……”

刘礼说了半句,忽然噎住了。他显然也想到了关窍。

“抗金的开销,就是金山银山也填不了。如果填不了,又从哪里征用?”穆祺道:“挪用府库吗?府库已经空了。加征税赋吗?百姓被战乱折磨得实在太苦了,再加就一定要哗变。再说,以镇国公主一上来就大力缩减宫廷开支的做派,看着也不像能狠手刮地皮的人物。所以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一条出路了——赵菲,你曾经在财政会议中多次主张,要清点汉奸的家产吧?”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公文,向刘礼展示。按原始股东三人组的办事规则,所有重要文件都会及时转发;而穆祺昨晚横竖睡不着,干脆把赵菲这几个月来开会的纪要统统调取了出来,一份一份细看;终于在诸多财政公文之中,发现了一点要命的关窍。

赵菲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只把范围先限定在一小部分铁杆汉奸中,徐徐图之,分化瓦解……”

“真的能分化瓦解么?”穆祺打断了他:“靖康以来赵宋一败涂地,金人铁骑横掠南北,所向披靡;在这样泰山压顶的局势下,有几个显要的家族不会和女真人勾连?就以汴京为例,当初金人将城中搜刮一空,其中有多少地头蛇从中渔利,中饱私囊?按后世史料来看,当时还有盗贼公然掳掠宫人、将壮丁贩卖给城外的军队……你说只惩戒卖国的汉奸,他们听了会是什么看法?”

谁是卖国贼,谁不是卖国贼,做下了事情的人还不清楚么?

“——但是,跟着赵菲打回来的人,总归不会是一意卖国的奸细吧?”刘礼替菲菲姐辩驳:“这些人是一路打来的,总可以信任……但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跟着镇国公主作战的人,当然不是汉奸。这个还是要分清。”穆祺坦率道:“但这些人走到现在,是真的认同赵菲的理念,认同我们抗金复国的路线;还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只能和我们搞统一战线?——女真人野蛮凶狠到了非人的地步,稍有心肝的都无法忍耐他们,可女真人眼看已经退却,情况已经安稳,他们的战斗意志还剩下多少?不要忘了,北宋高层彼此瓜葛,他们与投降派的界限可没有那么清晰!”

他缓了一缓,终于将心中的块垒一吐而出:

“——归根到底,很多人只是我们的同路人而已!因为有暂时的共同目的,所以他可以和我们走同一条路;可一旦目的达成,需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继续前进,那自然就分道扬镳,彼此诀别了……这是他们的本性所决定的道路,说实话不足为怪。真正犯错的,其实是我们!”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他嘶声道:“我居然忘了!我居然忘了!”

说到此处,穆祺胸口涌出了强烈的悔恨。他真恨不能穿越到十几天之前,揪住那个絮絮叨叨,得意洋洋介绍“大礼仪”经验的自己,痛痛快快赏两个大耳巴子!

在局势已经迅速变化,利益冲突已经激化到不可控制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发癫发痴,幻想着可以用一点愚蠢的权谋欺诈手段来控制局面!他居然还在心存侥幸,乃至于有意无意,用性质完全不同的“大礼仪”搞乱了人心!

一言丧邦,不过如此!

赵菲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要有错也是我们三个人的过错,首当其冲是我的过错。我的估计完全失误了……”

“仅仅是‘失误’而已吗?”穆祺不顾一切的说:“我们的错误老早就有了吧?从一开始我们就抱着侥幸的小心思,妄想用后世看来的什么‘官场心术’、‘未卜先知’,巧妙的完成任务。张俊也好,刘安世也好,一开始不就是我们用后世淘换来的稀奇古怪的奇物收买来的么?当时我竟然还在暗自得意,以为未来不值一文的东西,搬到宋朝居然有这样大的用处,真是太划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一片冰凉:

“——可是归根到底,政治人物怎么可能为了一点稀奇玩物出卖自己的根本利益!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同路人,愿意和我们走一段路,但现在我们要继续前进,历史的车轮就非得从他们身上压过去不可,这样事关生死荣辱,谁还敢怠慢?所以——所以他们这么迅速就完成了动员,抛弃幻想,准备战斗;反倒是我们,居然一直没有转过这个弯来。”

他停了一停,硬下心肠,终于一字字道:

“这是什么错误?用考研政治书的话讲,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错误。”

一语既出,假山上下死寂一片,再无声响。如此冷然良久,刘礼低低叫了一声:

“老七……”

哪怕是再怎么样的生瓜蛋子,在长久的政治浸润之后,三个瓜皮也该有自己的政治素养了。平日里他们怎么吐槽彼此都没有关系,但在这样重大的场合,一字一句说出这六个字来,却无疑是政治上的总摊牌,直接指向了根本的路线错误。

但“路线错误”的性质,是这么好下的吗?也无怪乎刘礼心惊胆寒,壮着胆子也要和这个稀泥。

但穆祺没有理他:“按政治书上的话讲,□□机会主义,指路线中的动摇、软弱、投机取巧,牺牲根本利益而妄图求得妥协,不能确立坚定的方针……你不赞同这个判断吗?”

刘礼一时无言。谎言不能伤人,真相才是快刀;为什么穆祺六个字就可以放大沉默术?因为这六个字概括得是太他妈精准、太他妈完善了!他还能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所以说教科书就是教科书,屠龙术就是屠龙术。你以为世道变迁信息爆发自己所知甚多,已经不屑于看那些老掉牙齿的陈词滥调;但等到真正的大事临头,才知道先贤呕心沥血,是把多么珍贵而伟大的经验记载了下来,那是真正从死人堆里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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