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的执念到底是什么,苏尚彤并没有去问,只回去将她的原话转告给了苏尚为,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拿帕子包了,递到他的手里,说道:“这药丸虽然看着有些大,却是遇水即化、不留痕迹的。哥哥动作快些,想那陈大公子是发现不了的。”
九月二十二这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煦,竟似春日里的光景一般。康亲王见天气这样好,心中高兴,将那祝寿的筵席俱都移到了湖中的水榭之上。康亲王妃就带着一众女客坐在一墙之隔的后园中赏花、谈笑。王府的水榭建的高,若是有人站在临湖的地方,便可将后园中情形尽收眼底,园中的女客也能透过密密疏疏的树桠将他瞧个明白,倒也相映成趣。
此时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不时随风传来阵阵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想是怕破坏了这般静谧的氛围,康亲王妃并未叫人搭起戏台子,只让人在靠近墙边的一处平坦地界建了个高台,上头约莫能站三四个人。
苏尚彤随着宁氏刚进园中,就见黄英着一袭月牙蓝衣裙,外头罩着同色的薄氅,并着两个丫鬟,站在那高台之上,衣袂飘飘。她见苏尚彤望过来,回以一笑。
这时,一个眉心朱砂一点的女子,像欢喜的小喜鹊一般小跑过来,喊了一声“苏姐姐”。苏尚彤想她前几日还想到了白宁馨,今日就见着她了,也是开心,同她说起话来。谈笑间,也不忘朝领着白宁馨过来的白夫人问了好。这位前白御史的夫人钱氏,话说的不多,但看着就温婉可亲,对宁氏和苏尚彤也甚为客气。
康亲王妃给各家夫人们都备下了位置,又不想拘着各家的小姐们,只让她们随意混坐;
。白宁馨挑了一处花开的极好看的地方,拉着苏尚彤坐下。后又将柳家夫人拉过来坐在她左边,叶慕离来了之后,便坐在苏尚彤的右手边。本该是一团和和气气的,可偏偏这柳家夫人身边坐着那日苏尚彤救下的丫鬟小言,叶慕离右边坐着萧家小姐萧丹芸。有小言在一旁,柳家夫人明显兴致不高,同白宁馨说起话来都不见了往日的随意。而那位萧家小姐,则一个劲地拿怨毒的眼光盯着苏尚彤,复又看到高台上的黄英,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有点本事便了不得了……没有姑娘家的样子,真不要脸!”也不知是骂的谁。
苏尚彤也不理她,只同叶慕离她们说话。叶慕离拉拉她的袖子,悄悄附耳说了一句:“上次苏姐姐提起的事情,我已经寻着空儿跟表哥说过了。表哥说他虽不好插手政事,但余家若是真通敌卖国,视边关将士性命如儿戏,他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慕离,多谢你!”苏尚彤握住叶慕离的手,连道了几声谢。当日跟叶慕离提及此事,本是想让她帮着引荐一下镇国将军。可惜,萧老夫人寿宴的时候她未能去的了将军府,此事也就搁下了。她已另觅了法子,却不想叶慕离还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余家通敌一事,圣上和镇国将军都已得了消息,必能多方防范。余家也不会像前世一般,东窗事发之后脱身事外、嫁祸他人。外祖被诬陷毕竟不是当下会发生的事情,她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得了这样的结果本就是最好了。若是日后,外祖还是被人嫁祸,她还有那神龙鼎,总会有破解之法的。想到这,悬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都好似轻盈了些许,说出的话也诙谐有趣的多,惹得白宁馨和叶慕离笑的捧腹。
不消一会儿,客就来齐了。
康亲王府的花园大的很,各家夫人小姐都落座之后还是显得有些空旷。康亲王妃便命人去将府里得宠的妾室请了几个过来,坐在一旁伺候着说话。
待那边水榭之上人也来的差不多了,康亲王妃便吩咐下人拿些果子、糕点什么的上来,又让人奏了乐,看各家小姐斗草玩。
这时,水榭那边回廊上站出来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人,瞧着官服上的白鹇,应是个五品官。只听他提高了声音说道:“吾乃大理寺卿黄守瑞,今贺王爷福寿无双。家中小女不才,愿开一文擂,与一众公子们比试,只为博王爷王妃和诸位大人一乐。”
只听那边传来一阵笑声,随后又有人问:“怎么个比法?”
黄寺卿也笑道:“不过是让王爷随意指个题,又让王妃抽个韵,挑战的公子和小女各在一炷香内做首诗,看看谁做的好些。若是小女侥幸赢了,那挑战的公子便得送个彩头给王爷,随王爷吩咐什么,都要应了。若是哪位公子胜了小女,又不嫌弃小女蒲柳之姿,便是我黄家的东床快婿!”
黄家小姐才高八斗,又生得眉清目秀、风流袅娜,京中各家都唯恐高攀了她,这才不敢上门提亲。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那些素日里想跟黄家结亲的哪个不摩拳擦掌的想要试试?只是一想起黄家小姐的诗词造诣,又不愿做那最先丢脸之人。故而,反倒一时冷了场。
正巧,此时听外头报道:
“太子殿下到!”
“三皇子殿下到!”
“玉华公主到!”
一时众人又忙不迭的请安;
。太子李潇赶紧阻了康亲王之礼:“今日皇叔过寿,不必多礼。”又见了高台之上跪着的黄英,赶紧叫了起来,问道,“这黄寺卿又想了什么好主意呢?”
黄寺卿赶紧把文擂之事说了。太子听了,又问:“那输赢又该如何评判呢?”
黄寺卿笑道:“今日苏相、柳相和新科状元都在此,由他们三人作评审,想必大家是没有不服的。”这一届的新科状元已过不惑之年,自然不好参加比试,当个评审倒也免得尴尬。
太子听了也笑:“也亏你想得周到,如此甚好!”
方才还有些犹豫的世家公子,见太子来了,都纷纷上前说要挑战。最后由太子点了一人出来,站在水榭廊边,与高台之上的黄英遥遥相对。
这厢,康亲王随手点了园中的丹桂,却又言明诗中不得有“丹”、“桂”二字。
那厢,又有个小丫鬟端了个盒子,由康亲王妃从里头抽了个字。康亲王妃抽了一看,是个“佳”字,笑道:“正是个好兆头!只是这韵却难了些。”
丫鬟得了牌子,朗声报道:“韵取九佳。”又打开盒子,拿出一支香来,听得那边一声令下,就立刻点上了。
听得令声,那挑战之人立马伏案写了起来,抓耳挠腮将这韵部中的字想了个遍,好容易得了一首好的,迫不及待的誊好了,却见对面的黄英一动不动,只牢牢地盯着这边瞧,心下一喜:“莫不是这黄小姐想要故意输给我?”
一炷香烧了大半,黄英不动,黄寺卿却急地跟什么似的,在下头唤了两声“英儿”,未得答复,险些就想要跳到湖里游过去打醒自家女儿了。好在黄英在香快烧尽时,回过神来,也不琢磨,直接提笔挥就了一首七言绝句。
两边各由一个丫鬟,在写了字的红绢上系了一块小石头,让诗作垂了下去,供苏相三人品评。
苏相、柳相二人中间坐着新科状元。他二人也不交谈,只各自将自己的答复说与了状元郎,由状元郎报出来:“这一局,黄姑娘胜!”
高台之上,黄英声音清朗,不复往日的软糯,抱拳说了一句“承让”,气势如虹,倒真像个女将军一般。
那黄寺卿在下面哈哈笑着,声如擂鼓:“哈哈,好诗!好诗!这才是我黄家的女儿。”
苏尚彤本还在看二人的诗作,听了此话,脑中却忽然窜进了一道声音:“无妨。我苏向宇的女儿,便是该这么早舞文弄墨的!”
闭上眼睛,依稀能看到才四五岁大的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开心得手舞足蹈:“爹爹,爹爹,我要那个。”
那时候,娘亲一脸宠溺的看着自己,笑得无奈:“彤儿乖,你还小,这些等大了再学。”
她还未来得及露出委屈的神色,便被爹爹拍拍脑袋:“无妨。我苏向宇的女儿,便是该这么早舞文弄墨的。对不对,小彤儿?”
她抬起肥肥的小脸狠狠地点了两下头:“嗯嗯!”还朝娘亲做了个鬼脸,更是开心的把头埋回到爹爹的脖子里。
“爹爹……”脱口轻唤了一声,她终是忍不住抬头望向那水榭之上;
面前之人与记忆中一样,有一双幽深似海的眸子,还是那般的相貌堂堂。可他看着却不同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鬓边已添了白发,眼角又增了皱纹。而且,也不记得有多久都没见他笑过了。苏尚彤忽然发现,瑶国那位人人称颂的“玉面”苏相竟变得那么沧桑。
再定睛看时,却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墨鱼——不对,是三皇子。他也正朝这边望来,四目相对,苏尚彤一惊,赶紧垂眸,转过脸去,看白宁馨她们斗草玩。
苏尚彤不敢再往水榭那边看,直道有人拍了她一下:“喂,那是你哥哥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苏向宇身后的人已换成了她的哥哥苏尚为。而她,也忆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四公主李玉。
苏尚彤似乎懵了一般:“什么?”
玉华公主皱眉:“怎么,你不是苏家的小姐么?”
苏尚彤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知道要来康亲王府的寿宴,她便天天嘱咐苏尚为:“哥哥,你离宫中之人都远着些,尤其是四公主,千万别让她瞧见你。”那时,苏尚为也不问缘由,笑着应了。不想,今日因为这宴会的布置,还是让四公主瞧见了哥哥。
一边的白宁馨斗草赢了,笑嘻嘻地跑过来,听了这话,笑道:“苏姐姐自然是苏家小姐,这位姐姐又是哪家的小姐呢?既然过来了,便和我们一道玩吧!”
今日,玉华公主没有着宫装,只穿了一身百褶如意裙,梳个分肖髻,与各家小姐看着差不多,白宁馨才有此一问。
玉华公主看了看白宁馨,说:“我认得你,你是太子妃的妹妹。”
白宁馨听玉华公主这么说,嘟了嘟嘴,似是有些不开心,嗫嚅了一句:“人人都认我是太子妃的妹妹,我却只想被当成馨儿。”
玉华公主一听这话,笑着上前拉了白宁馨的手:“你既这么说,我就叫你馨儿。你叫我玉儿就是。”
白宁馨笑开:“好!那玉儿同我们一起玩吧。”
苏尚彤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记忆里那位玉华公主的脾气似乎不是这样的……
那边,已经战至第五局,第五个出来挑战的公子她确是再熟悉不过。只听那边传来声音:“鄙人萧天辰不才,敬请黄姑娘赐教。”
萧丹芸也听到了这话,丢开了手边的玩意儿,拉着叶慕离跑到一处假山上坐着,指着水榭之上朝叶慕离说道:“瞧,我哥哥出马了。方才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我哥哥文采非凡,那黄英是胜不过的。”看了看站在高台之上,面色平静无波的黄英,又皱眉,“可是那这等不规矩的女子,才别想进我家的门!哥哥就算赢了,也不会娶她的。”
这一局指的是“菊”,韵定的是“六麻”。
萧天辰虽是风流成性,可为了博个好名声,诗文也是读了不少的;
。今作得一首《菊赋》倒是得了不少赞赏。苏尚彤见他写的是:
秋香旧入骚人赋,晚节今传好事家。
不是西风若留客,衰迟久已退梅花。[1]
她早知萧天辰旁的不行,诗词上还是有些造化的。不然那日她也不会借了他的诗去见那含烟美人。这诗做的确是好,可这字里行间透出的自命不凡将他的性子暴露无疑。不过,在场之人或许觉得年轻人有点傲气是好事,对萧天辰这诗都是一水的赞誉。
再看黄英写的是:
《寒菊》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
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2]
只一眼,高下立判。
果然,听那新科状元再一次说道:“黄姑娘胜!”
萧天辰本是得意洋洋的样子,听了这结果先是一愣,又回身望向评审席,见苏相、柳相二人淡然的样子,心中恨极。这诗是他往日琢磨了许久才写出来的,任谁见了都说这诗做的好。今日运气好,正巧得了这题这韵,谁想竟被这二人判了败。
黄家姑娘不过是个女子,诗词方面造诣再高,也赢不得他的。他当日听了这文擂一事,本还有些犹豫。只是想着她的祖父是太子太傅,娶了黄家女,得了黄家的助力,入朝为个几品的官,他便再也不用被人说是受萧天澈的照拂了。可黄家姑娘长得不若夏荷那般娇柔妩媚,更是比不得那含烟美人,他心里原是犹豫的。后来见太子对这比试有些兴趣,心中想着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出回风头,大不了将黄家女娶进门来凉在一旁,再把夏荷迎回来做妾,他日再收了含烟美人便也罢了,这才上了台比试,哪想竟会输了。
他又望向黄英那波澜不惊的面庞,心中更是确定,那苏相、柳相都得了黄寺卿的好处,这才回回都判黄家姑娘胜。不然,她赢了比赛,怎会一丝喜悦的表情都没有呢?
苏尚彤远远瞧见萧天辰那般做派,也知他心中所想如何,她牵起嘴角,乐的看戏,手上随意拈了根草,无意识的编起了小玩意儿。
康亲王今日心情甚好,对萧天辰也和颜悦色:“本王这次也不要什么彩头了,就罚萧二公子喝三盅酒吧。”
那黄寺卿见女儿又赢了一局,心中舒畅,笑着对萧天辰拱手:“萧二公子承让!”
谁知萧天辰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气哼哼的走了。
苏尚彤不料萧天辰竟这般不知礼数,看那黄寺卿气哼哼的样子甚是好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玉华公主也不知何时又坐在了她身旁,见此情形,也说了一句:“这人好生无礼!看本……我日后教训教训他!”
作者有话要说:[1]金·元好问《赋十月菊》
[2]宋·苏轼《赵昌寒菊》
原谅作者写不来诗,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