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秋分

又到了拒霜绽放的时节。放眼望去,虽是满目的“焜黄华叶衰”,在洛影看来却仍旧透着生机盎然。

她生于季秋,体寒畏冷,对秋的感情很是矛盾,既怕它的萧瑟凄凉,又爱它的金光璀璨。不过,爱意终归是占据了上风。

洛影喜欢独自漫步在秋日里,踩着微微卷曲的枯叶,听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然后放空自己,感受远离俗世的自在。

此时,眼前的一切都被无限放大,世间万物都变得格外清晰。秋风中,傲立于枝头的拒霜,姗姗降落的残叶,兀自流动的溪水,全都透着几分孤芳自赏的可爱与怡然自得。

洛影推门走进房内,一片叶子借着秋风,钻了进来,正巧落在她的鬓发上。洛影取下枯叶,放在手心把玩。她用那片叶子遮住一只眼,仰头看向窗外斑驳的光影。微弱的光,无力地照在脸上,带来淡淡暖意,既不炽热,也不浓烈,间或夹杂着几分寒气,像极了她的性子。

这世间万物,有许多是可有可无的,也有许多是不可或缺的。

她,是前者;秋,是后者。

在这不可或缺的秋日,可有可无的她,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洛影拾了几根柴火,塞进炉灶里,然后继续望着窗外发呆,手上仍旧漫不经心地把玩那片枯叶。

浮生半日,倏忽即过。

几个时辰后,洛影端着一盘刚出炉的糕点,向韩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韩老夫人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对家中的小辈们十分怜爱,对洛影尤甚。她们之间虽无任何血缘关系,韩老夫人对她却像骨肉至亲那般。不仅时常命人给她送去各种首饰、吃食,每次见面时,还会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小阿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洛影喜欢韩老夫人,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她喜欢听她絮絮叨叨,讲从前的见闻。喜欢听她反反复复,讲近日的琐事。在韩老夫人这里,日子又短又长。短到一眨眼就是几十年,长到一个晌午就可以聊完一生。

韩老夫人如今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偏偏又贪嘴。洛影就每日变着花样,做各种软糯糯的糕点给老人家送去。

这日,她刚走进院子,就听到韩老夫人在说话:“我记得让人收在箱底了,你再仔细找找,肯定在。”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您怕是记错了。”韩宥的声音随之响起。

“不可能,我记性好着呢!你别偷懒,给我仔细找。”

“在找什么呢?”洛影掀帘走了进去。

韩宥正蹲在一口陈旧的大箱子旁,听到洛影的声音忙转过身来,笑道:“影儿来了?祖母让我找炅州带来的旧物呢。”

“是小阿影啊!快到祖母这儿来,这里暖和。”韩老夫人半倚在软塌上,一边冲洛影招手,一边吩咐韩宥,“阿宥,把火盆拿来,你妹妹体弱怕冷,别冻着了。”

韩宥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去拿火盆。

“祖母,我不冷。”洛影忙抓住韩宥的衣袖,摇头道,“不用麻烦了,韩大哥。”

韩老夫人把洛影的手拉回来,捂在自己手心里,“手都是冰的,还说不冷!染上风寒怎么办?”

洛影苦笑道:“哪里就这么弱不禁风了。”

“你打小身子就弱,时常卧床不起,走两步就嚷嚷着累。两岁那年,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浑身烫得像个火炉一样,可把大伙儿急坏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药,用了多少偏方,才总算是退了烧。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呢,可不敢再大意了!”

“还有这档子事呀?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打我记事起,身子就特别好,鲜少生病,药都没怎么吃过。况且,这才八月,哪儿用得着生火呀。”

“八月才要当心呢,这个时节最容易染上风寒了!”

“可不是嘛!”韩宥把火盆摆在洛影脚边,“我记得影儿那年就是在中秋晚上赏月的时候吹了点风,第二日就烧起来了,咳个不停,只觉得肺都快咳出来了,可把我给吓坏了。后来啊,我再也不敢让你晚上往外跑了!”

洛影的反驳终是无效,既拗不过二人,只得任由他们摆弄。

她揣着一个手炉,踱步到那口大箱子前,左看看右看看,随手从里面拿起一个卷轴,问道:“这是什么呀?”

韩老夫人半眯着眼,看不真切:“拿来给我瞅瞅。”

洛影抱着卷轴,小跑到老人家面前,双手递上。

“哦,是画像啊——”韩老夫人并未打开卷轴,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颤颤巍巍地展开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头戴巾帽,身穿圆领广袖长袍的年轻男子。男子眉目清秀,气质儒雅,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像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

“这是谁呀?”韩宥也凑了过来。

“你祖父。”

“谁的祖父?”韩宥没听清楚,又追问了一句,“是影儿的祖父吗?”

“不是。”韩老夫人指着画卷上的人,笑道:“你日日给他上香,怎么就不认识了?这是我夫君,你的祖父。”

“啊?不是吧。”韩宥又趴近了一点,“这看上去不像祖父啊。房里那幅画上的祖父穿着盔甲,手持一把□□,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一看就是一位大将军。这幅画上的人,不像将军,倒像是个文士。”

“那是他们想象中的他。”韩老夫人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画像上的面庞,“这才是我认识的他。”

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这幅画像是洛家兄弟作的,也是你祖父生前最喜欢的画像。他平日里就喜欢穿成这样,和三五友人聚在一起,品茗作诗,煮酒论道。他们总说,等到战事结束了,就一起回洛州。谁料世事无常,都没能等到那一日。

“他走后,我本想把这幅画挂在堂前,那样就能时时见到他了。可旁人都不赞同。他们说,这幅画不能体现他的身份,更不能体现他的功绩,亦不足以让后人瞻仰和铭记。于是,他们请了一位有名的画师,依照他的遗容,重新作了一幅画。可画师的技艺再高,也没有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了解他啊。无论怎样力求形似,仍旧失了神韵。

“不过呀,我虽然不大乐意,却也接受了。他是一位边关将领,是属于家国的,属于天下人的。他的遗照,当然不能依据我个人的喜好而定。作为他的家眷,自豪与骄傲才是我应有的情绪。所有的私人感情,在家国大义面前都不值一提……而今日子久了,我印象中的他,似乎也就成了那幅画上的模样。”

韩老夫人是含笑说完这段话的,洛影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们当然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考虑的十分周到。可她就是不喜欢这种周到。为什么一定要粉饰呢?保持真实的模样不好吗?她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想明白。

韩宥瞥了洛影一眼,随即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起身,在二人疑惑的目光中,把那幅画挂到了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转头看向她们:“挂在这儿吧,不用日日被香火熏着。”

韩老夫人笑着点头:“好,挂在这儿好!”

“嗯!”洛影也笑了。她心情大好,再次抱着手炉,小跑到木箱前,一股脑儿把大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我看看还有什么宝贝。”

“这是什么?”洛影提起一个泛黄的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我瞅瞅。”韩宥接过包袱,一层层打开,“怎么包的这么严实?”

“噫——这是?”韩宥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什么呀?”洛影正预细看,却听韩宥突然一声惊呼。

“找到了!”

“可是找着了?快拿来我看看!”韩老夫人抖开包袱里的东西,拎在手上。洛影这才看清,那是一条鹅黄色的小裙子。

“你们找这个做什么?”

“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准备送你一条新裙子。样子早都做好了,就差绣花了。我许多年没绣,手也生疏了,就寻思着找个花样参考参考。”

“这是谁家孩子的裙子呀?好小啊——”

“就是我们小阿影的呀!这是你两岁时,我送你的生辰礼。你那时可喜欢了,日日都要穿,袖口都磨破了。”韩老夫人笑着举起那个磨破的袖子给洛影看。

洛影看到衣袖上的花纹时,心中一怔。

“这个是……拒霜花?”

洛影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这衣袖上的拒霜花和颜裕那幅画上的拒霜有八分相似,就连那根红线的位置,都那么像。

“拒霜?”韩老夫人抚摸着衣袖,笑道:“哈哈哈,你祖父也喜欢叫这个名字……这是咱们洛州特有的花,也叫木芙蓉。不仅生得好看,药用价值也很高,可谓是尽善尽美了……我是在洛州长大的,十二岁时随娘亲背井离乡,去炅州寻找守卫边关的爹爹,后来就在那里住了下来。炅州的花也很美,开得绚烂,可唯独缺了木芙蓉的清冷。你生在秋日,正是芙蓉盛开的季节。看到你,我就会不觉想起它,想起故乡。”

韩宥搂着韩老夫人的肩膀:“我记得影儿当时就是穿这条裙子在街上走丢的,最后还是被阿裕找回来的。”

“哈哈,是的。”

“叶之?我们之前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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