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因张了张嘴,罕见的失语。
空气似乎都凝结住,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心头无端涌起的情绪压下。
一团乱麻,梁梦因甚至无法去细思那些如何该分门别类,又将归属进哪一种。
但那些情绪已经压得她心房重重地下坠,没有落点,惶惶不安。
短暂的空白,她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攀上了他的腕骨。
柔软的指腹摩挲在内侧的那道红痕上。
一遍又一遍。
凹凸不平的疤痕拉扯回她的理智。
空白的静谧中,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说——”
却又再次失语。
要解释什么呢?
那些应该要解释的借口就聚在喉咙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说她过得好还是不好?是要示弱还是划分界限?
这个问题她在回国前就想过,但那时她没有落下定论,现在更是一样。
可陈时序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清冽的嗓音沉沉落下耳畔:“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大二那年的设计比赛,咖啡加熬夜,最后把自己折腾进医院的事情吗?”
梁梦因攥紧手指,连带着把他的手腕也一同捏紧。肌肤相贴处,隐隐发白的按压痕迹,向两端蔓延。
她的,他的。
大二那年,是她第一次报名参加设计比赛。
对于她们这种设计新手,这种比赛就相当于经验宝宝,名次奖项不重要,过程和学习更重要。但梁梦因却依然十足十的认真,她一向对自己热爱的东西愿意付出百分百努力。
连熬了几个大夜,设计图稿初见雏形,再一看时间都已经凌晨五点了。杯子里的美式咖啡从热放到凉,等到天蒙蒙亮,只剩了个杯底。
她哂笑一声,想起自己每次见陈时序面不改色地喝下酸酸苦苦的咖啡时,还会嘲讽他几句,年纪不大,已经在向总裁病养成——咖啡、熬夜和胃病三件套。
揉了揉太阳穴,梁梦因头昏脑涨,受不了嘴里咖啡酸涩的余味,拿起杯子准备下楼倒水。
房门被打开,清晨的朝露卷着湿漉漉的凉气扑上面颊,梁梦因下意思扶了扶门框,勉强稳住晃动的身体。
腹部有些不适,大概是坐得太久。她也没想到,一熬就熬了个通宵。小腿软绵,浑身都不太舒服。脑袋中那根弦绷紧,已然拉响警报。
她拍了拍脑袋,她深吸一口气,神智短暂清明了一刻。
晃晃悠悠的细腿在迈出第一步时,胃部尖锐的刺痛感呼突然起来地直冲上脑,疼痛带来失神的瞬间,她像踩进了柔软的棉花,膝盖一弯,重心倾斜。
下一秒手指也跟着脱力,杯子砸在地板上,碎成一片。
那声清脆的破碎声,没有再带给她一点清醒。
倒地前,她唯一的理智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脸,像远离碎渣的方向躲。
昏迷前一秒,她脑袋里只闪过一个定论:陈时序似乎还没完全养成总裁病,但她已经成功了。
咖啡、熬夜和胃病三件套,一个不落。
直到她清醒的时候,入目即是一片白。
白得肃静的病房,旁边只有矜贵淡漠的男人在守着。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侧眼望过去,对上她一双含水眸,她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明明是刚刚昏迷醒来的病人,陈时序说话却又一点都不客气:“急性胃炎,贫血,低血压。”
“挺好的,如果不是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差点都要以为我们家虐待你了。”
梁梦因转了转眼球,打着吊针的手背温度远低于体温。她蜷了蜷手指,细长的针管中立刻回了段血。
陈时序指骨屈起,原本正敲着他手里的那份病例本,在看见回血的那刻,手指停顿了一刻,然后再慢慢落下。
“别乱动。”依然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梁梦因乖乖地“哦”了一声,咬紧下唇。苍白瘦削的面孔上,一双剔透的葡萄眼被毫无血色的肌肤衬得格外圆润,她本就带了点纤细扶柳感,因着生病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尤其是当那双清泠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紧的时候,陈时序再硬的心肠也松动了几分。
“说吧,又要做什么?”
流动的淡光在她曈底闪烁,她低眸望向自己隐隐发青的手背,声音微低,几分委屈:“手冷。”
在她醒来之前,陈时序在她的手背下压了一个暖水袋。暖水袋温度跟着室温慢慢降下去,他刚拿去充电,梁梦因就在这时悠悠转醒。
他没有转头去看那速充的暖水袋是否已经升温,静默了数秒,大手倏然覆上她凉凉的手腕。
唇角慢慢牵起明艳的弧度,梁梦因像只得逞的小狐狸,眼底像有繁星在闪烁。
“手心也凉。”努了努嘴,示意他的手掌向下一点。
“别太得寸进尺。”长指环上她纤细的手腕,圈住她偏低的体温。
清冽的嗓音,警告式的语调,到底还是放软了些。
“不许有下次。”
那之后在他眼皮底下确实没有了。
这大概就算是他抓到的第二次了吧。
“所以呢?”梁梦因闷闷开口,那团堵在胸口化不开的积云,她拨不开,也避不掉。
她的手指还绕在男人的手腕上,手指下是冰冷的腕表,渐渐和她手掌的温度融合。
偏白的肤质,坚硬的骨骼,一圈手指也握不过的手腕。
仿佛和当时他握着她的画面重叠。
“给你两个选择。”视线顺着她光洁的额下慢慢向下滑,掠过她精巧的鼻尖,最终停在她红润的唇上。
二选一的题目,看似简单,但仿佛总带着机关漏洞等着她去踩坑。
他又转向她空空荡荡的厨房,他不会猜也知道,冰箱里一定是也是空的。
慢条斯理地启唇:“要不你跟我回家……”
回家?当然不可能。
梁梦因直接回答:“那我选第二个。”
他淡淡点头,眼尾微不可见的上挑了一下。
“嗯。”他微微转了下手腕,冰凉的腕表向下落了落,不再紧贴着梁梦因的手腕,贪恋地汲取那点热度,“第二个选择是——你跟我回公寓。”
乌黑柔顺的长发从肩上滑落,又被她撩到了身前。发尾在她的指尖缠绕旋转,微乱的发丝多了几分慵懒感,但显然,这个词和此时她的表情并不匹配。
沉默,木然。
他所说的公寓,是他们刚刚提车的那间公寓。
市中心的顶级豪华公寓,单单他的私人停车场,就占了一层楼。公寓内部的奢华精致程度,可见一斑。
她眼睑微敛。
“我不要。”
低眸看着他的鞋尖,上面被放在玄关处的纸箱蹭出一道印子。他这般衣冠整齐,西装革履,方才进楼梯的时候都要矮身低头,挺拔高瘦的身姿,和这间小区格格不入。
“我还有工作要做。”说到自己的工作,她似乎有了点底气,抬头仰视着他清冷的眉目,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赌上一切回国创业的。”
“结果现在搞成了这幅样子?”他走近半步,噙住她并不镇定的眼睛,“离开我以后,你连锅都揭不起了?”
梁梦因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轮,拿出自己的手机,敲屏幕的声音清脆入耳。
“在做什么?”
“赶紧买一本《别让不会说话害了你》,再晚来不及了。”
……
“别买了。”他勾过她的手机,“有买书的时间,不如先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
“拉出来做什么?”梁梦因呼吸一沉。
他也没抬眼,熟练地解开她的屏保,梁梦因的手机密码几年都没变过。操作完成后,他才把手机又还给了她,喉咙间溢出一声很难捕捉到的浅笑。
“当然是给车费。”
心底那点悸动瞬间又被扑灭,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似乎单单只是把他从黑名单又拉了回来,还没有转账。
她没好气地说:“支付密码,你不也知道的吗?你干脆直接转给自己好了。”
“原来支付密码也没变。”陈时序忽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恋旧的人。”
梁梦因的脸彻底端不住了:“关你什么事。”
“毕竟你还叫我一句‘哥哥’。”他的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那我觉得还是和我有些关系的。”
原来还是因为那句“哥哥”。
好像没有什么太意外,但心里依然涩涩的,视线扫过那只还被她抓在手心里的腕子。若有所思,扯了扯嘴角。
她细声回应了句:“那我应该也有拒绝的权利吧。”
“毕竟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更何况我们这种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假兄妹呢。”
“是吧。”停了一秒,“哥哥。”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时序几乎是被梁梦因赶出家门的。
陈时序在她的门口站了许久,明明灭灭的走廊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像是一只素描铅笔,将那浓暗寡淡勾勒得更加清晰。
良久,他才转身。
垂着颈,不知是在看脚下的台阶,还是想些什么。
车子给了梁梦因,陈时序下楼给助理祁铮发了消息,让他开车过来接他。
小区门口只有一盏昏黄微弱的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时序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刚才和她争执,却忘了问她晚上要吃点什么。
原本从家里打包带走的那盅鸡汤,他根本没想过,她家里竟然连一口热汤的锅都没有。
轻笑一声,白气呼出。
陈时序拿出手机,正准备给她订餐的时候,身侧闪过一个人影。他低眸两秒,又转头看过去。
那个身高,那个体形,还有刚刚从他眼前略过的半个模糊侧脸。
消息发到一半,手指悬在屏幕上突然顿住。
祥记老板:【陈总,还是上次的那几道菜吗?】
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眉心微折,陈时序收回手机,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影,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微微不安。
他转身,忽然跟了上去。
楼梯间里的巨大争吵声,印证了他的猜想。
“梁梦因,你装什么,不就是跟我结不了婚吗?至于把我往死里搞吗?又是舆论,又是解约,花样搞这么多,就因为我没看上你?”
“你们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因爱生恨,总把这些情情爱爱摆在利益之前,一点远见都没有。”
“既然这样,可以啊,那我给你机会啊。”
然后是一道尖叫,女生的。
“滚啊。”
“离我远点。”
“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陈时序呼吸一顿,来不及等电梯,拉开消防门,长腿迈开向上跑去。
“不就是想和我在一起吗?现在还在拿乔什么?”
“怎么跟你那位陈总又闹掰了,不然你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
“你知道我跟踪你花了多少功夫吗?七拐八拐拐进这个破小区的时候,我还以为走错了路。”
“怪不得你想抓着我不放呢,想要找个稳定饭票是吧?”
“那行啊,你把微博热搜扯了,解约律师函也收回,我给你这个机会啊。”
纤盈的身形,微薄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更何况郑克新人高马大,捏住她的胳膊,梁梦因根本挣不开。
“你疯了吧!”
郑克新:“我看你才是疯了,为爱发疯是吧,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梁梦因被他从屋里强行拽了出来,郑克新一只手死死扯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想要摸上她的脸。
“脸长得是不错,就是别端着这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真是倒胃口。”
梁梦因闭着眼往后仰,拼命躲过他的手。从前合作时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线上网络工作会议里郑克新那张斯文端正的脸,此时已经变了形,只剩下那点偏执自大。
令人作呕。
然而,那只手终究还是没有落在她的脸上。
“你说谁倒胃口?”
“谁因爱生恨?”
“谁喜欢谁?”
冷冽熟悉的音质,打破焦灼的空气,带来一丝喘息的空档。梁梦因猛地睁眼,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郑克新已然被陈时序制住双手,被束缚住的胳膊终于被松开。
梁梦因虚脱地半靠在墙壁上,仰面就是他清峻薄冷的面容,带着凛然的气息。她鼻尖一酸,如潮般的情绪涌上来,眼圈也跟着一热。
陈时序一手就将高大的郑克新制服,甚至还能抽空拿出口袋里嗡嗡震动的手机。
祁铮:“陈总,抱歉,路上有点堵车,您可能还要等一会儿。”
“别来了。”他低声回。
祁铮一惊:“啊…陈总,那个我马上到。您别急,我马上到。”他有些慌乱,立刻打开导航,搜寻着更快的路线。
“别来了。”陈时序又说了一遍,视线扫过眼眶微红的梁梦因,面色更沉。
扯开领口最上端的扣子,转了转手腕,手指攥成拳。
“直接警察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