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早朝。
今日的站班太监是黄锦。
黄胖子腆着大肚子,小眼睛瞪得溜圆,辩论赛还没正式开始,他都要习惯性地摸出一颗蜜枣吃吃了。
奈何,这是奉天殿,不能吃东西。
君臣大礼之后,群臣各自回班站好,个个神情严肃,大殿静的可怕。
严嵩左右瞧了瞧,心头有些沉重,虽非孤立无援,可自己阵营的人着实不多,重量级大员更是少的令人发指。
除了他,好像也就一个内阁大学士,一个吏部侍郎了。
紧张的不只是严嵩,夏言也深感压力山大,甚至就连朱厚熜,也远没有表现的那般平静。
这次的政治主张,可比大礼议还要出格,哪能不紧张?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轻咳数下。
黄锦忙胸脯一挺,道:“诸卿有本早奏!”
大殿寂静,依旧无人说话。
严嵩在等夏言,夏言在纠结。
没用的玩意儿,总不能让朕亲口说吧?朱厚熜心头恼火。
顾不上那么多了……严嵩当即跨出一步,“禀皇上,臣有本奏!”
朱厚熜露出温和笑意,点了点下巴。
“百姓苦啊……”
标准的开场白平平无奇,却如一颗巨石砸向平静海面,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过严嵩的这句话没有可辩驳的余地,这是臣子拿作对抗皇权的利器,反驳等于刨自己的根儿。
话说出口,严嵩的心理压力反而小了些,“我大明今日之盛世气象,史无所载,绝无仅有,仰赖祖宗圣德……”
又是一番歌功颂德,整的本来组织语言反击的官员,也只得暂避锋芒,静待时机。
好一会儿之后,
严嵩说道:“太祖定大明律、修大诰、鼓励百姓状告不法官员,所为何也?就是为了让百姓不再遭受贪官恶吏的欺压,然,百姓愚昧,太祖的政治主张并未得到完全实现……”
“大谬之言!”刑部侍郎连忙断章,继而取义,“我朝太祖驱除鞑虏,重拾汉人江山,肃清吏治,发展民生……怎么就没有得到完全实现?”
“皇上,严嵩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附议。”
大殿顿时喧闹起来,一个个眼睛通红,朱厚熜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倒先急眼了。
黄锦:“肃静!”
吵闹缓缓平静下来,朱厚熜瞥了眼夏言。
夏言还在纠结。
“夏爱卿,你怎么看?”朱厚熜直接点名。
随着他的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言身上,目光灼灼,尤其是侍郎以上的大员,眼神满是警告意味。
“这个……”夏言清了清嗓子,道,“臣想先听完,严尚书的论述。”
朱厚熜眼眸危险的眯起。
夏言也自觉有些过分了,便朝激烈反对的同僚们道了句:“诸位稍安勿躁,我相信严尚书有他的理由。”
“?”
“呵!”
两拨人都不想得罪,结果却是全给得罪了。
朱厚熜不轻不重的哼了声,“严嵩,你继续说。”
顿了下,“弹劾也得听人把话说完不是?”
“……”
严嵩拱了拱手,继续道:“太祖规定,家无大诰,有罪罪加一等,家有大诰,有罪罪减一等,何也?”
严嵩扫视方才那些叫嚣最凶的同僚们,问:“可是太祖有意包庇罪民?”
没人回答,不敢回答。
其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大家都清楚。
严嵩自答:“太祖真正的用意,是为了震慑执法的官吏,大诰是让百姓有对抗不公的武器。”
“然,百姓并不识字,对不法官吏的巧立名目,也无从辩驳,故此,臣才说太祖的用意没有得到完全实现。”严嵩这次学聪明了,根本不给人找茬的机会,“是太祖做的不好吗?”
本来还想断章取义之人,闻听后半句,不由悻悻闭了嘴。
严嵩一脸崇敬的说:“前元暴政,致使我中原大地满目疮痍,太祖立国之初,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可即便这般,太祖仍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生产,且在相当程度上,保护了百姓不受欺压……,古往今来,哪个皇帝可以做到太祖这般?”
顿了顿,严嵩换上痛心疾首的表情,说,“随着时间推移,百姓的对抗不公的武器逐渐失去震慑力,致使不法官吏再次肆无忌惮……”
悲痛过后,严嵩又换上了喜悦之色,振奋道: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大明国力鼎盛,府库殷实,百姓已能足食……臣奏请皇上,广设官办学塾,给百姓一个读书、认字的机会,让太祖的《大诰》,让我大明的大明律,发挥它应有的效果。”
严嵩又是一拱手,“臣,奏完了。”
言罢,严嵩回班。
紧接着,户部尚书梁才出班,道:“皇上,臣以为严嵩之言,看似有理,实为大谬。洪武年间的财政状况,臣知之甚详,那时候百姓都已能吃饱饭,臣可举证……”
“这些朕自然知道。”朱厚熜懒得听,无论真假都没办法反驳,只是问道,“朕问你,洪武年间,大明多少人,如今我大明多少人?”
“这……”
身为户部尚书,对这些自然是知之甚详。
“今我大明已有一万万又九千八百余万人。”朱厚熜淡然说道,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载舟,覆舟;在水,亦在舟也;在民,亦在君也。”
朱厚熜睥睨群臣,“民既为水,治民即治水,堵乎?疏乎?”
“皇上圣明。”
吏部侍郎顾鼎臣出班,“堵不如疏,堵,则洪水决堤,疏,则汪洋大海。皇上心如浩海,承太祖之遗志,悲百姓之疾苦,江山社稷幸甚,万万黎民幸甚……”
好小子,你是会摘桃子的……严嵩气结,奈何己方阵营本就势弱,这关口怎能窝里横?
“臣附议!”
“臣也附议。”夏言干巴巴道。
“臣附议……”
先后又是一阵零零散散的附和声响起。
然,主流官员无一出声。
“皇上爱民之心,天地可鉴,然,此事非同小可。”吏部尚书出班了,“汉文帝、唐太宗,无不是治世明君,在位期间国富力强,百姓足衣足食,可汉文帝、唐太宗之贤明,也未敢开如此先河。何也?”
吏部尚书身为六部之首,水平又岂会低了,当即引经据典,长篇大论。
“秦皇六合一统,武功盖世,却二世而亡,究其原因,就是听任李斯谏言,全面废除周制……”
严嵩出言道:“秦虽亡,秦制却未亡,李斯主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错?分封诸侯就对了?如若延续周制,随着时间推移,还会再次出现诸侯国相互攻伐,天子仰人鼻息。”
“本官没说施行郡县制就错了。”吏部尚书哼道,“本官的意思是,任何事都要循序渐进,而不是大刀阔斧。
秦皇是横扫了六国,然,却没有做到真正的统一,正确的做法,当时延续周制,分封皇子去六国坐镇,如此才能安稳过度。”
严嵩也不生气,乐道:“如此看来,天官大人也是赞同普及教育了,只是对教育普及的速度有异议,对吧?”
一句‘天官大人’,噎的吏部尚书喘不上气,如今的吏部尚书,实权虽大,却已不及内阁大学士了。
严嵩恍若未觉,依旧乐呵呵的,继续刺激,“天官大人尽可放心,圣明无过皇上,你说的这些,皇上自然明白,自不会一上来就全面开展。”
吏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哼道:“秦皇一朝定秦制,以致于秦二世而亡,前车之鉴在前,本官自是相信,皇上不会在一朝全面推动。”
顿了顿,他拱手朝皇帝发问,“皇上也是这般想的吧?”
朱厚熜:“……”
严嵩也不乐呵了。
皇帝不过才而立之年,嘉靖一朝不得全面开展?
这不是闹嘛。
待到皇权更迭之际,少不得这项国策就废除了,皇帝岂会同意?
再说,如若不能一鼓作气,那自己的功劳也将大打折扣……严嵩深吸一口气,道:
“一码归一码,两者不可混为一谈,皇上春秋鼎盛,未来时间大把,便是循序渐进,也能在嘉靖一朝做成了。”
龙椅上的朱厚熜,突然蹦出一句,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话:
“朕乃万岁!”
我们知道啊……群臣一脸茫然,包括严嵩、夏言。
只觉皇帝说了句废话。
“皇上,臣以为,吏部尚书之言甚有道理,还请皇上采纳。”户部尚书说道,“我大明千秋万世,一朝开十个,也总有学塾遍布天下的时候,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啊……”
“朕一人便可千秋万世。”
“……”
皇上这是……喝了?
群臣实在搞不懂,这些个套话,今日皇帝为何这般一再强调。
朱厚熜却是道:“广设官办学塾利在千秋,朕必行之,既然你们只是对开办进度有疑虑,不妨回去写封奏疏呈送上来,朕会酌情采纳。不过,这诏书还是要下发的。”
吏部尚书:“皇上,还是秘而不宣的好。”
“利国利民之事,为何不能说?”朱厚熜反问。
见皇帝似要不讲理,户部尚书索性道:“开办十个八个的尚可,否则……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朱厚熜眼睛眯了眯,却又是一笑,轻轻颔首。
吏部尚书眼珠转了转,话锋一转,道:“请皇上早立国本。”
此言一出,立即群情响应。
一时间,都没人反对普及教育了。
非是轻视普及教育国策,只是觉得真就是颁发了诏书,也不能顺利推行。
需知,皇权不下乡!
也下不了乡。
若能以此为筹码,迫使皇帝早立国本,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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