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前,
朱厚熜奋笔疾书,埋头苦干。
没办法,一顿廷杖下来,大小事宜都堆到他这儿来了,连票拟都没有了,工作量直线飙升……
然,这还只是个开始,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
唯有一方妥协才行!
一旁黄锦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直到朱厚熜手腕发酸,停下来舒缓疲倦,才开口道:
“皇上,奴婢御膳房做了宵夜,您吃些再忙公务吧,马上就都凉了……”
朱厚熜扫了眼食盒,道:“今日皇太后去了昭狱是吧?”
“去了。”
“嗯,那朕就不吃了。”朱厚熜伸了个懒腰,“你去弄块烤薯来,朕吃那个。”
“?”黄锦迟疑道,“皇上,那东西是粗粮,哪能补充体力啊?”
朱厚熜仰靠椅背,捏了捏眉心道:“那么多年的皇后、皇太后,在皇宫里的能量不容小觑,防人之心不可无。”
“……奴婢尝过了,没毒。”黄锦一脸怪异的说。
“剧毒当然不敢,可不排除下慢性毒……人常说最毒妇人心,岂可大意?”朱厚熜哼了哼,“明日起,朕就不吃宫中御膳了,你私下去宫外采买。”
“呃……奴婢遵旨。”
黄锦觉得小心过了头,可转念一想,小心总归是好的,一个死了丈夫、儿子,娘家兄弟又被抓进昭狱的女人,真要是丧心病狂起来……未必不敢。
不过该说不说,这也太怕死了吧?
黄锦一揖,“皇上稍等,奴婢这就去弄……”
走出大殿,黄锦一眼就看到了李青,他一个人站在檐下,格外刺眼。
“谁?”
“是我。”李青亮了亮腰牌。
黄锦受小皇帝影响,谨慎上前探查,确认无误,这才道:“咱家瞧你面生啊?”
“刚调过来值夜。”李青解释了句,笑道,“我瞧公公可不面生,好像在哪儿见过。”
“当值就好好当值,少套近乎……”黄锦瞪眼,接着又是一顿,瞪着小眼睛仔细瞅了李青两眼,奇怪自语道,“别说,确实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之前……”
“公公这是要去……出恭?”李青打断他的盘问。
“什么出恭,咱家是……”黄锦猛又想起正事,狠狠瞪了他一眼,“险些误了咱家大事!”
说罢,再顾不上李青,匆匆去弄烤红薯去了。
果然憨直……李青望着黄锦背影好笑摇头,又看了眼夜色,踌躇少顷,走进大殿。
殿门口,无聊打哈欠的两个小太监见他进来,不由得精神一振,“这位大人……”
“天干物燥,需小心火烛。”李青亮出腰牌,“本官第一次值夜,自要谨慎。”
他这么说也没错,如今已是初夏,最近又一直干热不下雨,小黄门觉得挺合理,便也没多想,侧身让路……
李青闲庭信步,继续深入……
不多时,李青在红漆木柱旁驻足,观察御案前兢兢业业的小皇帝。
多年不见,朱厚熜个子拔高一大截儿,唇上已然有了发黑短绒胡须,此刻,他面容沉静,眉头微皱,多了一丝少年人不具备的成熟感……
离的尚远,李青的位置又相对较暗,朱厚熜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海量政务中……
一边批阅,一边碎碎念般的骂骂咧咧:
“又要钱,又要钱,赋税交不齐倒也罢了,还恬不知耻的让朝廷救济,哪来那么多天灾……”
李青有些想笑,固有的坏印象稍稍减轻一丝丝,也可只有一丝丝。
小皇帝的秉性很难让他喜欢,不过,至少这工作态度还算端正。
良久…
朱厚熜似是有些疲倦了,放下刚批阅好的奏疏,扭着脖子往后靠去,这一抬头,猛然发现远处红漆大柱边上站了个人。
他骇了一跳,“谁…谁让你……”
略一停顿,朱厚熜勃然大怒,“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第一次值夜,没什么经验!”李青轻飘飘解释了句,转身往外走。
朱厚熜愣神功夫,李青已然出了大殿。
他不禁有些发懵,但更多的是迷惑。
锦衣卫什么时候这么拽了?
短暂懵逼之后,紧随而来的是愤怒。
这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宫里宫里闹心,宫外宫外糟心,现在就连锦衣卫也这么放肆……
朱厚熜震怒之余,也有些自我怀疑——难道我真的没有帝王之势?
“这个张永……”朱厚熜咬牙切齿,旋即又想起这怪不到张永,锦衣卫归皇帝直接管辖,至少明面上如此。
登基这几年他不是忙着与群臣斗法,就是忙着处理政务,日常还要跟皇太后演戏,还没腾出手收拢锦衣卫,今夜倒是警醒了他。
对厂卫的整顿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朝廷鹰犬是皇权的延伸,其意义重大,只是初来乍到,群臣又跟他不一条心,朱厚熜怕用力过猛,将厂卫逼到文官阵营。
若是那样的话,那他这个皇帝可真就危矣了。
朱厚熜眸光闪烁,自语道:“之前也不见锦衣卫如此,今夜突然换上了新面孔,又如此托大,不行礼也罢了,态度更是随意到放肆,莫非……锦衣卫审时度势,在的试探朕吗?”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朱厚熜本就不多的安全感,一下子岌岌可危。
“是了,这两日闹得如此凶,怕是锦衣卫也觉得朕胜算渺茫,故才也想乱中取利,亦或……他们现在就以投靠了文官?”
瞬间,朱厚熜冷汗涔涔。
这并非不可能,昔年太宗建立东厂,就是因为锦衣卫不老实。
太宗那样一个铁腕皇帝,锦衣卫都敢有异心,何况自己这个外来户?
到了,朱厚熜竟不敢叫李青回来。
这大晚上的……
李青来到殿外檐下,享受夜风拂面,欣赏璀璨星空。
初夏的夜风还带着凉意,清清爽爽,时下也无恼人蝉鸣,令人心情舒缓……
李青面色恬静,愣怔出神……
这时,黄锦面色狰狞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左手倒右手,满脑门都是汗珠,胸前湿了一大片。
李青忍不住提醒道:“你不会拿锦帕包一下吗?”
黄锦身子一僵,“对哦。”
他取出锦帕,但随即又掖了回去,因为帕子已经被汗水浸湿,顾不上跟李青言语,黄锦跨过门槛,快步走了进去。
李青失笑摇头,继续赏景,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皇上,烤薯好了。”
黄锦小跑上前,将烤薯放在御案上,呼哧喘了会儿,忽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退开一段距离。
“离朕这么远做甚?”朱厚熜皱眉。
黄锦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一身汗味儿。”
“无妨,搬张椅子过来坐。”朱厚熜拿起烤薯,却又放下,无奈道,“这么烫,你就不会拿东西包一下吗?”
“呃……忘了。”黄锦悻悻道,“这不是怕皇上您等着急嘛。”
“你呀……”朱厚熜苦笑摇头,眸光却是罕见柔和,在这座皇宫里面,除了母亲,也就只有黄锦才能让他感到温馨。
姐姐已然嫁人,小妹也去了十王府住,许久见不到一面,朱厚熜的内心十分孤独。
“以后做事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真就有了差池也无甚打紧。”朱厚熜吁了口气,揶揄道,“就你这脑子,朕也不敢让你办大事。”
黄锦点点头:“哎,好。”
朱厚熜笑笑,拿起烤薯掀开皮咬了一口,道:“随便说些什么吧,怪无聊的。”
“呃…,奴婢也不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想到什么说什么。”朱厚熜轻快的说。
随着烤薯入腹,糖分分解,朱厚熜的疲倦与郁闷,都得到了极大缓解。
“那奴婢可说了?”
“说吧。”朱厚熜拍拍手,做洗耳恭听状。
黄锦迟疑了下,说:“奴婢觉着皇上您不该打人。”
朱厚熜轻松之色敛去,倒没怎么生气,只是叹道:“你不懂,有些事哪怕不对,也要去做,去争……,人常说身不由己,皇帝亦不能免俗啊。”
黄锦挠挠头:“奴婢确实不懂,不过,皇上你打人廷杖,就会给人一种输了理的感觉。”
朱厚熜:“……换个话题吧。”
“换……”黄锦也不知道该说点啥,于是道,“皇上,今晚当值的锦衣百户是个新面孔唉。”
你没话了是吧?朱厚熜无奈,不过,想起刚才那人的表现……
“嗯,朕也见到他了。”朱厚熜叹了口气,没再改换话题。
“皇上也看见了?”黄锦惊诧了下,问道,“皇上有没有觉得他很眼熟?”
“眼熟?”
“对啊!”黄锦点头道,“就好像在哪儿见过,好久之前就见过。”
“好久之前?”朱厚熜奇怪道,“他貌似也不大吧?”
“是呢,瞧着也就二十来岁,但……就是在哪儿见过。”黄锦自己也有些费解,反问道:“皇上没有这种感觉?”
他在兴王府长大,这么多年就没跟主子没分开过,他觉得自己眼熟的人,主子也应该觉得眼熟才对。
“没有。”朱厚熜微微摇头,“大晚上的,又隔着一段距离,朕也没瞧出他具体长什么样儿。”
殿中亮着很多蜡烛,然,大多都集中在他这边,从光亮处看暗处,视线大受影响。
黄锦:“他就在殿外,要不奴婢把他叫进来?”
“这个……”朱厚熜看着黄锦的胖脸,安全感一下回来了,轻轻颔首,“那就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