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一年了。
李青一夜没睡,坐在屋顶面朝红日,看旭日东升。
“今年与去年的日出一样,还是那般没劲儿,一点也没有辞旧迎新的感觉……”
李青坐起身舒展四肢,继而跳下院墙。
唐伯虎已经醒了,在被窝里猫着,一边翻阅插画书,这大冷的天,配上他风烛残年的身体,确不宜早起。
“饿不饿?”
“还不饿。”
“那就等会儿再下饺子。”李青顺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画册,坐在一边打发无聊时间。
翻了一阵儿,又觉没意思,李青放下画册,问:“最近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唐伯虎随口回道。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李青轻叹道,“生死面前,没人能泰然处之,其实……”
“先生以为我是怕死?”唐伯虎放下书,笑问。
李青挠挠头,却不太像。
“那你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身后之事啊。”
“有我呢,你还担心这个?”李青有些不高兴。
唐伯虎苦笑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嗯……不说这个了,我这不还没死的嘛,聊些开心的。毕竟……这过年的嘛。”
李青:“……”
这会儿可不是一句‘大过年的’就能冲淡愁绪,不伤感都是最大的克制了,又哪里开心的起来。
许久,
李青总算是找到了个话题,问:“小雪儿在谋划之事,你知道吧?”
“你是说……?”
“礼物。”
“这个啊,知道。”唐伯虎颔首,“不仅知道,我还参与了呢。”
李青好奇道:“是什么?”
“抱歉,不能告诉你。”唐伯虎嘿嘿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青满头黑线,“真就是有恃无恐呗?”
“可不嘛。”
“……”
李青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说说,我问了好几次,她都不愿说,可别是什么耗资弥巨,亦或苦心费神的礼物,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形式主义。”
“放心,绝对不是。”唐伯虎摇头,想了想,又补充说,“可能会花一些钱,不过,绝不是铺张浪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青有些恼火,“到时候,到时候……啥时候才算到时候啊?”
“到时候就到时候了。”唐伯虎一脸欠揍的说,笃定李青不敢揍他。
他赌赢了。
李青救他还来不及,哪能揍他。
“透露一下总可以吧?”
唐伯虎摇头:“我是不会透露分毫的,总之……行吧,就透露你一点细节,这个礼物很有创意,且你肯定会喜欢。”
“我肯定喜欢?”
“嗯。”唐伯虎信心十足的说道,“非常喜欢的那种。”
李青嗤笑:“你觉得以我的阅历,还有让我十分喜欢的东西?”
唐伯虎只是笑,“喜不喜欢,到时候你自己评断吧,反正我也看不到了。”
一直不以为然的李青,屡次询问无果,又经唐伯虎这一说,不禁好奇心大起,问:“是一件东西,还是别的形式的礼物?”
“真不能再说了。”唐伯虎苦笑道,“不然,李小姐可要恨死我了。”
“都这会儿了,你还怕这个?”
“啊哈哈……怕倒是不怕,可也不想破坏她的布局,总之你就别问了,我是不会说明白的,毕竟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心意,一并留着送给你吧。”
李青颓然叹道:“什么时候送给我,能说说吧?”
“那要很久了。”
“多久?”
“很久。”
李青连着几个深呼吸,还是压抑不住恼火,起身便走。
“先生,你可别抛下我啊。”唐伯虎连忙喊。
“……我下饺子去!”李青头也不回的说。
热腾腾的大葱猪肉馅饺子,配上蘸料,味道不是一般的好,不过,唐伯虎也只吃了五个,便再也吃不下了。
放下筷子,他说:“今儿过年,给我杯酒喝呗。”
“你现在真不能喝酒了。”李青无奈道,“不是我严苛,而是现在的你喝酒,已不会舒服了,反而会难受。”
“就一杯,一杯就好。”
“唉,行吧。”李青起身去拿酒来,倒了热水温了一会儿,才给他倒了一杯,“慢慢喝,咂摸一下味道就好了,可一口闷了。”
唐伯虎颤颤巍巍的接过,小口啜了下,咂咂嘴,“好喝。”
李青只是苦笑。
不禁想起当初憨憨,小憨憨那会儿,到了最后关头,也是这般。
好酒之人,终会因不得饮酒而难受。
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有一人打破了惯例。
——曹国公,李文忠。
那一代的英雄人物,李青接触的不多,也就一个李文忠,一个徐达。
李青有幸做了他们的主治医生,一个失败了,一个成功了。
徐达多活了几年。
老将军至死,也没有吃到所谓洪武皇帝的烧鹅。
“外面是下雪了吧?”
李青收回思绪,好笑道,“都出太阳了,怎么会……”
顺着往外瞅了一眼,从窗户缝隙中瞧见一片片雪花落下,李青止住话头,改口道,“还真下雪了。”
“能出去走走不?”
“……你就让我省点心吧。”
唐伯虎黯然道:“好吧,那不去了。”
李青顿感愧疚,悻悻道:“我不是……唉,好吧,穿暖一点。”
“好的呢。”唐伯虎突然又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变脸比方才翻阅画册还快。
李青一阵火大,可又发作不得……
帮着他穿了一层又一层,又足足渡了半刻钟的真气,直到临近唐伯虎能接收真气的极限,这才停下。
李青说:“最多两刻钟!”
“两刻钟就两刻钟。”唐伯虎不讨价还价。
雪下了又一阵儿了,地上已铺了浅浅一层,盖住了泥土,雪扑簌簌的下,好在无风,倒也不算特别冷,比顺天好多了。
“就在院里走走吧,不出去了。”
“嗯。”唐伯虎点点头,望向那两棵桃树。
李青扶着他,走向那里。
此时,还未发出嫩芽的桃树,被浅浅一层白雪覆盖,枝头白花花,煞是好看。
“这白色桃花也挺好看的,”唐伯虎痴痴说,“你看这枝繁叶茂,多漂亮。”
李青知道他的意思。
酒喝了,桃花也开了,不遗憾了。
可这不是桃花。
怎能不遗憾?
可看到唐伯虎那恬静的神色,他又不好说出煞风景的话,只是道:“年都过了,阳春还会远吗?”
可我终是等不到了……唐伯虎吸了口冰凉空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
好似怕破坏了这美感。
李青抬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段开满‘桃花’的桃枝,便被他折下。
李青递给唐伯虎,说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伯虎愣怔了下,轻笑点头:“先生有如此心境,我也就放心了。”
呵了口气,他怔怔出神的说:
“我死后,先生就将我葬在这两棵桃树中间吧,昔年,它们以桃花为我换作酒钱,而今,我以残身滋养它们绽放鲜艳。”
李青不知如何作答。
“呵呵……不用纠结这些细节。”唐伯虎收起心神,看向李青,微笑道,“再好的棺材亦有腐朽的一日,既如此,何须棺材?”
李青长长吸了口气,道:“我不太能接受。”
“这是我的选择,还请先生满足我最后一次。”唐伯虎轻笑说,“他日桃花盛开,我也好闻到浓郁花香,不是吗?”
李青默然半晌,无声颔首。
“嗯,多谢先生了。”唐伯虎放松下来。
李青心尖泛酸,默然说道:“未必真就看不到真正的桃花盛开了。”
“若先生欲以当初救治李老侯爷那等手段,唐寅死不瞑目。”唐伯虎说。
“你……”李青气结。
唐伯虎坦然看着他,问道:“不完美的美,就不是美了吗?”
“不用那种手段,未尝就……”
“先生,伯安的话你又忘了?”
李青长长一叹:“没忘,可我还是想与你再饮一杯桃花换作酒。”
“我就在桃花下,如何喝不到?”
李青无言。
又逛了一阵儿,两人回屋,接着,唐伯虎便睡下了。
自这日起,他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速度之快,让李青毫无招架之力。
李青有心偷偷为他服用红色丹丸,可又怕万一让其察觉,带着不安离开。
只得针灸不间断,疯狂灌输真气……
可这些对唐伯虎已经没什么效果了,根本无法阻止……就连延缓病情都办不到。
事实远比李青预想的糟糕,到了正月十五,唐伯虎几乎不能进食了,强撑着吃了两颗……
“先生,”床榻上,唐伯虎气若游丝,“你,你不是问,我这段时日在想什么吗?”
李青附耳上前。
“其实,我是在想,墓碑刻什么字……”唐伯虎断断续续的说。
李青轻声说:“就刻‘风流才子唐伯虎’如何?”
“不,不好。”
“那……唐寅?”
“也,也,不好。”唐伯虎仍不满意。
“那……你说。”
“我,我想了又想,觉得,就,就刻……唐解元,唐解元……”唐伯虎眸光迷离,痴痴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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