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銮不是官场新丁了,匆匆将首辅、次辅的回答,以及皇帝的反应在心里过了一遍,拱手道:
“臣赞同桂大学士的看法,不过,张大学士的建议亦有可取之处。”
朱厚熜点了点下巴,“说说看。”
见状,翟銮心中稍稍有了底。
“臣以为,首先《专利法案》的初衷不能违背,一来,这关乎富绅追求新奇的热情,二来,这关乎朝廷体面。”翟銮恭声道,“其次,蒸汽机技术具有革新贸易市场的能力,李家如此确是一番真心,可未尝不是因为其影响力太大,全部吃下惹人眼红。臣建议,皇上不妨成人之美。”
这个答案并不高明,只是截取了张璁、桂萼的政治正确而已。
可朱厚熜却表现的很满意,赞赏道:“爱卿之分析鞭辟入里,甚合朕意。”
顿了顿,“爱卿可有鱼和熊掌兼得的策略?”
到了现在,几人哪里还不明白,皇帝早已有了计较,只是故意让他们来猜,至于背后深意……
有人细思极恐,有人心中欢喜。
——江山辈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个……”翟銮悻悻然道,“臣愚钝。”
朱厚熜温和笑笑,道:“李家大气,朝廷也不能小气了,做臣子的一番孝心,朕这个君父自当笑纳,然,也不能让做臣子的寒心不是?”
“皇上圣明。”
内阁几人齐齐拱手。
这种话,怎么都不会错。
朱厚熜道:“届时,朕会将蒸汽机的核心技术无偿释放,让有能力参与其中的人,都能在其基础上再度创造、发明。”
“皇上仁德!”几人异口同声。
朱厚熜笑了笑,继续道:“李家如此付出,朕自不能寒酸了,首先,以成本价为朝廷铸造宝船这条,不行。朕不能让一心为公的臣子吃亏。可仅是这样,还是无法避免《专利法案》受到冲击,基于此……”
朱厚熜吸了口气,说:“嘉靖七年……也就是明年三月春,朕会去南直隶为其表彰!”
“啊?”
张璁等一众大学士,都惊呆了。
怎么,又要下江南?
呃,为什么要用又,好像皇上也没下过江南啊,是了,他堂兄下过……
这一次,几人沆瀣一气,异口同声道:“皇上三思啊,天子岂可轻离中枢?”
朱厚熜淡笑道:“天子巡视疆土,有何不妥之处?”
“这……”几人一时无言。
朱厚熜强调道:“朕不会耽搁太久,南直隶一行之后便回朝,在金陵待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同样是下江南,朱厚熜比朱厚照克制太多了。
首先,提前几个月曝光出来,其次,只去南直隶,此外,还追加了限制条件,一个月。
完全不似朱厚照那般随心所欲。
并非朱厚熜的权柄不如朱厚照,事实上,即将嘉靖七年的如今,他已然全面掌握了皇帝的基本权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深知这其中的厉害。
“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大明的长远发展!!”朱厚熜沉声道,“列祖列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朕岂可爱惜自己?”
当皇帝也拿出祖宗做挡箭牌时,基本就是没的商量了。
好在,嘉靖下江南跟正德下江南全然不同,且这也不是只关乎内阁,几人虽有不愿,却也没第一时间急赤白脸的唱反调。
只是表明了态度,劝其三思,并不吵嚷。
朱厚熜自不会被轻易说动,又说了些无关紧要之事,便打发几人退下了。
不过,来时有说有笑的内阁几人,回去时却相当安静,各怀心思。
从御前一番奏对,皇上明显对首辅有些意见,对次辅意见不大,但还是有一些的,对新人却是很是待见……
权力场上,没人不想往上爬,没人想一直屈于人下。
一时间,皇帝要下江南的冲击感,都没那么强了。
乾清宫。
黄锦惊诧道:“皇上,您真要下江南?”
“是明年三月。”朱厚熜道。
“这……不还是下江南吗?”黄锦迷惑。
朱厚熜呵呵一笑:“自然不一样,现在下江南,明年三月下江南,都去哪,去多久……这其中的道道深了去了。”
黄锦确实不懂,可他总觉着皇帝离开皇宫去江南有些不务正业。
“皇上,先帝下江南,被人冠以贪玩喜乐,您……可不能步他后尘啊!”
“大胆!”朱厚熜勃然一怒,“你拿朕与他比?”
黄锦一缩脖子,怯怯低下头。
朱厚熜哼了哼,道:“朕自有朕的用意,不用你操心。”
“喔~”黄锦称是,低低问,“奴婢能一起去吗?”
“可以!”朱厚熜颔首,纠结了下,还是解释道,“不是说朕下江南,就不管政务了,什么皇帝不可轻离中枢,皇帝在哪里,中枢就是哪里,知道吗?”
黄锦点点头。
“可是皇上,群臣会同意吗?”
朱厚熜淡然道:“这样的下江南,已是朕妥协妥协再妥协了,他们若还是死命阻拦,那朕自有办法让他们难受!”
顿了下,冷笑道:“他们也没可能尽数沆瀣一气,朕登基足有七年了,七年,朕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黄锦挠挠头,问道:“皇上可是为了李国师?”
“呃……朕更多是为了保障《专利法案》,不让天下富绅丧失了对新奇事物的追求热情,你想啊,富绅多以官绅为主,当官的除了利之外,最在意的是什么?”
“奴婢不知道!”黄锦摇头。
“……”朱厚熜白眼道,“笨,当然是名啊。李家如此,损失了大把钱财,仅靠高价收购蒸汽船,不足以弥补李家损失。钱无法弥补,名却可以啊。还有什么比朕这个皇帝亲自跑一趟去表彰,更有面的事儿吗?”
黄锦无言。
“你觉得朕做的不对?”
“奴婢不敢。”黄锦闷闷摇头,“皇上英明。”
朱厚熜笑了:“着人去金陵永青侯府知会一声,要快一些。”
“哎,是……皇上,您这边……还没搞定呢啊。”
朱厚熜淡淡道:“不会有任何意外!”
金陵。
进入腊月之后,即使出着太阳,也难挡冰冷寒气,只有正午时分晒太阳才能有明显暖意。
李雪儿默默收回了之前的论述。
金陵的冬,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啊。
果然不能拿一时当永久。
随着气温持续降低,唐伯虎也极少出门了,每天都待在暖房里,要么看看小说,要么找李青下棋,实在闷得慌就攒个局,邀请李浩、朱厚照来小院,侃侃大山,喝喝酒。
简直不要太安逸……
李青却不似他那般宅,时常去科研地去看看,有时也会去作坊瞧瞧,不过,总体上也很是悠闲。
今日,一大早就飘起了雪花,李青本打算出门,起床见是这么个天气,便也熄了心思。
唐伯虎在檐下正打太极拳呢,见他起了,便道:“今儿这天气,最适合吃火锅了,咱们整两盅?”
李青不想忙活,打了个哈欠,道:“我再去补个觉。”
说罢,不顾唐伯虎幽怨模样,潇洒又回了屋。
躺在床上翻了个两页话本,无甚意思,便合衣躺下,真补起了回笼觉……
“先生,醒醒,醒醒……”
李青茫然睁开眼,一脸迷惑,“我感觉都还没怎么睡呢,就中午了?”
“不是,是朱寿来了。”
唐伯虎一直都是称朱厚照为朱寿,虽说正德不做皇帝了,可哪怕是私下,唐伯虎仍是不好意思称其真名,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哪怕不着调,哪怕打成一片,还是有敬畏心的。
李青哼哼道:“他来我就得陪着?”
“他带了鸳鸯锅,一半鲜香,一半麻辣,鲜肉蔬菜一应俱全,酒也都温好了。”唐伯虎说。
李青喉咙滚动了下,悻悻道:“大雪的天儿,难得他还来……也是难为他了,成,我这就起。”
来到客堂,
鲜香四溢,汤汁已然沸腾,菜碟摆满了桌面,张永也在,见他进来,道了句:“先生。”
李青点点头。
朱厚照哈哈笑道:“这天儿就该火锅配酒,才不辜负这大雪茫茫。”
李青朝外瞅了一眼,雪花已然又稠又大,回头嗅了嗅鼻子,“锅里煮的什么肉,咋这么香?”
朱厚照嘿嘿一笑:“你猜?”
“嗯?”李青把脸一沉。
朱厚照只好道出答案:“放心吧,知道你不吃驴肉,这是狗肉。”
张永含笑道:“先生,这狗肉做火锅锅底滋味儿比羊肉还要好,尝尝你就知道了。”
眼下粮食虽已不稀缺,可百姓家中养狗的并不多,毕竟是一张嘴,所以李青极少极少吃过狗肉,当然,他本人是不忌这个口的。
再说,都入锅了煮熟了,那还矫情什么。
“造吧!”
李青撸起袖子,拉开椅子坐下,招呼道:“开整开整,都别客气。”
“搞得跟你做东似的……”朱厚照咕哝了句,忙也拿起筷子,“老唐、老张,你俩上了岁数,吃鲜香锅,我跟李青吃麻辣的,井水不犯河水。”
李青瞪了他一眼,却是忍俊不禁。
几人正欲动筷,院外突然响起李浩的大嗓门:“开门,快开门,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