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继父家回来,秋丫娘见菜园已经翻过,还栽了两垅蒜,羊角葱和韭菜池子也浇了水。不用说,肯定是秋丫爷爷奶奶抽空侍弄的。
春天到了,小草迫不及待地从刚解冻的泥土里探出头来,黄褐色的树木好像一夜之间就换上了嫩绿色的新衣。
最先绽放出大片绿意的应该是榆树了,树叶刚拧嘴,榆钱儿却抢先挂满了枝头,像一串串铜钱,正是孩子们开春的第一口鲜物。
村子西面的山坡上,稀疏地长了一大片歪歪扭扭的榆树,这片榆树林,已经矗立了几十年,也有说上百年的,已经无从考证。
不过‘榆树林村’这个名字的由来,肯定由它而起。
秋丫出生时,榆树林就早已存在,曾经伴随着秋丫父母长大成人,似乎一直没什么变化,不知道爷爷奶奶是否见证了那些老榆树的成长。
多少年来,一些家庭穷困潦倒,贫病交加,生活无以为继,有人因此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可以考证的就有几个人想不开、到歪脖子树上寻了短见。
基于这种情况,榆树林就成了村里的‘禁地’,很少有谁没事单独一个人去那里走动。
现如今更是秋丫娘不愿涉足的地方,因为会让她想起那个风雪夜的不堪,那里差点就成了自个儿的归宿。
大人们只是叮嘱孩子们不要去榆树林,详细情况也不会跟他们解释,所以孩子们还体会不到恐惧。
开春的时候,抵挡不住榆钱的诱惑,榆树林就成了最受孩子们青睐的地方,原因是那里能让大家享受几天的“口福”。
树枝上一串串黄绿色的榆钱儿,引得孩子们三五成群蜂拥而至。来到树下,踮起脚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撸上一把鲜嫩的榆钱放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随着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声响,略带一丝丝甜味的榆钱儿顿时让人感觉如醴酪般沁人心脾。
两三天的时间,能伸手可及的榆钱儿就被撸得差不多了,那些爬树小能手们开始大显神通,长贵家的‘三胡子’就是其中之一。
秋丫跟海棠、娟子几个小伙伴,眼看着无论怎么跳脚,也够不到高处的榆钱儿了,此时‘三胡子’马上自告奋勇、攀爬上树。
只见他脱掉鞋子,往手心“噗噗”吐上两口唾沫,来回搓几下,脸上呈现出赴汤蹈火般的凛然正气,然后用双臂搂紧树干,下面光脚蹬紧粗糙不平的树皮,‘蹭……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
找个树丫坐下来,把树枝尽量往下压,让秋丫她们几个在树下用钩子勾住,然后慢慢撸。
实在勾不到的,就把筐子用树枝举给他。遇到那些结的又大又厚的榆钱枝,‘三胡子’还会折上几枝扔下去。
这时候‘三胡子’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和形象陡然变得无比高大。平时秋丫和娟子对‘三胡子’总是恶语相向。海棠还好些,毕竟‘三胡子’是她堂哥。
此时大家对‘三胡子’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异常轻柔,央求他能不能把最高处那枝榆钱给折下来、或者可不可以再换另外一棵榆钱看起来更大的树?
‘三胡子’充分享受着大家的膜拜,时而趾高气扬地训斥几句,时而又放低姿态,语气里满含迁就,满足几个小丫头的要求。总之恩威并施,把领导才能发挥到了极致。
满载而归回到村里,碰到小一些的孩子,会跟在身后叫着姐姐、姐姐!眼神里满是期待。秋丫几个就会从筐子里抓上一大把,他们赶紧撩起衣襟,兜住榆钱儿,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撸榆钱儿的日子里,秋丫每天都可以大快朵颐地吃个饱,然后带上满筐的收获回到家里。
母亲就会用来蒸榆钱苞米面窝窝头,要么就熬上一锅榆钱鸡蛋汤,滑滑的,鲜香无比。
煮熟的榆钱和生吃味道完全不同,有种类似菠菜的口感。在青黄不接的阳春三月、榆钱是餐桌上为数不多的绿色。
对于孩子们来说,生吃不亚于各种美味瓜果,熟吃胜过好多新鲜蔬菜。孩子们的欢笑也像一串串榆钱儿,串起了快乐的童年。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短短几天的时间,它竟然可以大大提高孩子们的幸福指数。
吃完晚饭,睡觉还有点早,为了节省灯油,大家索性到外面待着。
秋丫家和马玉芝家都开前大门,忠厚家开后门。知道唠不了多会儿,秋丫娘和马玉芝、忠厚媳妇站在各自大门口,孩子们在四周吵闹,几位母亲只能大声够着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母亲们正吆喝孩子们回屋睡觉,串门回来的忠厚,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秋丫二姑家大儿子忠义、肚子疼得直打滚,送卫生院了。
秋丫二姑也跟大姑一样,嫁给了同村的二姑夫。忠厚之所以跟秋丫同辈,是因为秋丫二姑父是他的亲叔叔。
大家虽然有些担心忠义,想想只是肚子疼,并没怎么太在意。
……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就听到村子里传出呼天抢地的哭嚎声,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哭声,只有谁家死了人才会有。
秋丫娘心里慌慌的,抱起秋生,招呼着秋丫赶紧出门。这时,手里还拿着本小说的马玉芝也出来了,隔着墙问秋丫娘是谁家?秋丫娘只回了句‘不晓得’,并没有停下脚步。
马玉芝回身紧走几步,出了大门口跟上秋丫娘,还有其他人家也都相继有人出来,人们陆续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没等到地方,秋丫娘心里一沉,确定是秋丫二姑家,因为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很多人。
原来昨天忠义肚子疼,父母用毛驴车拉着他赶到镇卫生院,人就已经不行了,经过医生诊断,是蛔虫穿孔。
忠义肚子鼓鼓的,里面全是蛔虫,已经钻到了肠道外面,根本无法挽救了。
经过一宿的折腾,天刚亮人就走了。
这是秋丫第一次见到去世的人,秋丫娘不想让孩子们看,秋丫并不觉得害怕,坚持往前凑。
因为大表哥忠义一直很喜欢她,正月‘跑百病’的时候,还拉着她跑了一圈又一圈。
十二岁的忠义躺在毛驴车车厢里,没有被搬下来。看起来跟活着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面色有些惨白。
秋丫觉得大表哥还有生气儿,原因是鼻孔和嘴里还在不停地往外爬着长长的蛔虫,每爬出来一条,二姑父就拿起来放到地上的一个泔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