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夜时分,基督山伯爵大人才终于从自己一整天的繁忙公事当中解脱出来,悄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为了维持自己逐步扩张的密探网络,他原本就是个大忙人,而在最近,因为王党的叛乱,巴黎进入了紧急戒严状态,连带着他的工作量比往常又增加了一倍以上,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带着手下监控帝都的各个区域,配合警察和军队逮捕可疑分子等等。
好在,巴黎虽然确实有不少人对帝国心怀不满,但是愿意支持波旁王家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底层人群当中,更没有几个人对“恢复正统王朝”这个口号感兴趣,所以巴黎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乱子,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一直以来,帝国政府对于那些反贼们,都秉持着“反王,但更要防共(和派)”的态度,认为相比于已经脱离时代的旧贵族支持者们,希望推翻君主制的共和主义者们更为可怕,而现在的事实也证明,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当然,工作上的事情已经结束,现在满身疲惫的埃德蒙·唐泰斯,只想着要回家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为明天的工作恢复精力。
在回到家之后,和往常一样,爱米丽快步迎了上来,然后如同妻子一样温柔地替他拿下了外套。
在埃德蒙和瓦朗蒂娜订婚之后,瓦朗蒂娜虽然已经有了未婚妻的身份,但是她表示自己年纪太小,不可能尽妻子的义务,所以她愿意容忍和伯爵关系暧昧的爱米丽夫人,继续留在伯爵的身边。
所以,依靠着瓦朗蒂娜的“大度”,爱米丽依旧留在伯爵家中,管理这幢原本属于她的宅邸。而在最初的抗拒之后,明白自己实际上已经无处可去的爱米丽,也终于在不甘当中,咬牙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作为前“唐格拉尔夫人”,已经跌落过一次的爱米丽,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彻底跌落的代价了。
哪怕挣不到一个“夫人”的地位,只要能够继续留在注定要成为帝国重臣的伯爵大人身边,那么她终究还可以在上流社会当中保留一席之地——反过来说,如果在这里被赶走,那么今后她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对伯爵来说,有一个曾经地位高贵、而且深谙上流社会运作规则的夫人作为顾问,呆在自己的身边,也确实很有帮助,他虽然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但有时候为了工作,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
当然,哪怕名义上只是“管家”,但是爱米丽偶尔还会客串“女主人”的身份,不过这就属于伯爵的私人生活了,外人也没有权利去多问什么。
总之,今天疲惫不堪的伯爵,在见到爱米丽之后,只是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然后就准备去洗漱休息,然而他却很快注意到,爱米丽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爱米丽?”于是他问。
“先生,刚刚有客来访,现在就在会客室等着您——”爱米丽立刻回答。“是夏奈尔小姐,还有……玛丽亚公主。”
“啊?”一开始说夏奈尔的时候,伯爵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陛下在临走之前,已经确定让夏奈尔配合自己的工作,所以夏奈尔为了什么公事夜里来找自己实属正常;然而,如果多了一个玛丽亚公主,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虽然不在宫廷任职,但是消息却很灵通,他当然知道,玛丽亚公主狠狠得罪过皇后陛下,两个人可谓是水火不容。
过去的那些事就不提了,就连最近,两个人都好像大吵过一架。
这种时候,如果自己主动接近玛丽亚公主,那么皇后陛下会怎么看待自己?
这可是一场无妄之灾啊……他心里颇感无奈。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一贯谦虚谨慎的夏奈尔小姐,是绝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情的,更不会主动去惹怒皇后陛下,那么,今天的事情只能证明一点——这可能是陛下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原本就全身疲惫的伯爵,感到一阵头疼,不由得更加疲倦了。
但是,不管怎么疲倦,既然是陛下的意志,那么他就只能贯彻到底,所以他只能强打起精神,完成自己的工作。
“好,我过去看她们,你先回去休息吧。”他小声交代爱米丽,“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的。”爱米丽俯首听令,然后悄悄离去。
埃德蒙强打着精神,走入到会客室当中,而这时候,那两个女子果然已经在这里静静地等候着他。
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姣好的面孔显得有些飘忽不定,而此刻的气氛,也相当的严肃。
“公主殿下,夏奈尔小姐,晚上好。”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但是该有的礼节却不能含糊,所以埃德蒙主动向她们两个问好。
“晚上好,伯爵先生。”开口的是玛丽亚公主,她还是一贯的强势,对此埃德蒙倒是早有预期。
“请问,两位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吗?”因为已经很疲倦,所以他没有再更多客套话,而是直奔了主题。
她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夏奈尔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明示公主殿下,这位伯爵绝对可以信任。
于是,“玛丽亚”公主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而是转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伯爵。
“确实是有要事,伯爵先生。虽然我跟您没有什么交情,但是我对您的名字如雷贯耳,我知道您是陛下的头号心腹。所以,接下来我要告诉您一件极为机密的事情,这件事的重要性再怎么拔高也不为过,甚至牵涉到两个国家接下来的国运——所以我请您,以最严肃最慎重的态度对待它,我相信,您肯定可以做到它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玛丽亚公主神态如此凝重的时候,伯爵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在面对一个执掌大权的君王一样。
这和往常的她可完全不一样啊……他心里有些疑惑。
而且,玛丽亚的说辞,更是让他感觉到心惊肉跳。
牵涉到两个国家接下来的国运?难道是法兰西和巴伐利亚之间有什么高度机密的外交交易吗?他顿时就胡思乱想起来。
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心思沉稳的他也没有完全失去冷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公主,等待着她的下文。“请您明示吧,为了陛下和法兰西的利益,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完成。”
看到伯爵的作派,苏菲也安心了下来。
接着,她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出了真相。“其实,我不是玛丽亚,而是苏菲——”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这句平淡的话时,伯爵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甚至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显然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冲击,甚至让他感觉到十分荒谬。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可是,他看着苏菲的脸,又看了夏奈尔的脸,却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在刹那间,他突然联想到,夏奈尔不久之前还去奥地利出访过,难道这就是陛下精心执行的一项计划?
玩大了,这下真的玩大了。
他的心里,瞬间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陛下……您可真会玩啊……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埃德蒙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大口唾沫,接着他死死地盯着苏菲,等待着她进一步揭晓答案。
“我知道,对您来说这可能太过于震撼,以至于像是在开玩笑。所以,为了解除您的疑惑,接下来,我将为您讲述一个故事……一段旧情。”
接着,苏菲讲述了自己当初在美泉宫当中和艾格隆结识、共处乃至相爱的过程,虽然她尽量使用着客观冷静的语气,但是在讲述到激动处,却仍旧免不了稍稍动情,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些许。
这段讲述并不太长,但仍旧耗费了一些时间,直到最终,苏菲轻轻地摊开了手,“如您所见,我们虽然分别了,但我们并没有忘记彼此,所以我们在我妹妹玛丽亚的牵线搭桥下,偷偷地完成了这一次的重逢,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干枯的花朵重新接触了生命之泉一样……伯爵先生,我相信,无需我做出任何解释,您都可以清楚看到我们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这些。
我不需要您指导我们这样的做法是否合乎理智、合乎伦常,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告诉您,只是想要让您知道,现在,我们需要您的帮助,而且我的爱人无比信任您的能力和忠诚,所以我同样信任您,我衷心希望能够借用您的能力,让这桩秘密事件能够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至于它是恶行还是善举,自有我们和上帝来做出评断,您无需对此多言。”
苏菲的总结,既动情又充满了骄傲,更没有半分羞愧和悔意——她原本就不会是那种反省自己的人。
而她这种强硬的态度,以及言语之间散发出的咄咄逼人的压迫力,让伯爵不禁有些心惊胆战。
不过,此刻的他,心里更多的,反而是另外一种感慨。
一直以来,作为陛下的亲信宠臣,他常伴陛下左右,也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对待身边的女子的。
他爱特蕾莎公主或者艾格妮丝小姐吗?肯定是爱的,但是这种爱,并没有超出理性和自私的范畴——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罢了。
为了让自己开心,他不惜一次次地伤害身边的人,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什么真正的愧恨。
看得久了,他恍惚之间甚至觉得,陛下看着有俊美的外表,像个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但实际上他就如同大理石一样冷酷无情,他的心里只想着自己,从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哪怕至亲至近的妻子,都可以凭借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这样随意折辱。
然而,当听完这个曲折而又耸动的故事之后,他却发现,原来陛下冰冷的心当中,居然还有一个隐秘的角落,是如此炽热,是如此感情丰沛到不顾一切。
为了见到旧情人,冒如此大的风险,以理性而言想都不可能去想,但是他居然就干了。
“原来陛下,终究还是一个人啊。”于是,他发出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感慨。
他的感慨,让苏菲和夏奈尔一下子面面相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抱歉,我只是一下子有感而发罢了,您不用在意。”
埃德蒙苦笑了一下,然后他站了起来,郑重地向苏菲行礼。“苏菲殿下,很抱歉我刚才的失礼。”
“无妨,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苏菲摇了摇头。“我关心的是,您现在作何打算?”
“我不可能背叛陛下,而且,为了陛下我愿意粉身碎骨。”伯爵想也没想地就做出了答复,“如果他需要我帮助您,那我就会尽我全力去做。”
“很好,他果然没看错人。”看着伯爵如此斩钉截铁,苏菲也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接着,她又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们需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那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护送我回到奥地利,并且确保途中不要出现任何纰漏。您可以伪装自己的身份,带着我跟随在外交使团当中,然后等我和玛丽亚在法兰西大使馆再调换回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您操心了。”
苏菲说得简单,但是做起来肯定没那么容易。
可是既然这是陛下的命令,那么再怎么困难,他也要想办法实现它。
所以埃德蒙只是沉吟了片刻之后,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好的,我现在就着手为此准备。那么您希望什么时候离开呢?”
“这个嘛……就看运气咯。”苏菲的笑容越发灿烂了,“等我确定我怀孕之后,我们就动身。”
虽然她的话简单,但是信息量却极大,以至于伯爵觉得自己的脑容量都快要不够用了。
他额头冒出了虚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除了听从命令之外,他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当然没有。
“那……我祝您一切顺利。”最后,他绞尽脑汁,给了苏菲一个好像得体的答复。
“我也祝您一切顺利。”苏菲仍旧微笑着,“也许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打交道呢,伯爵先生,以后如果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尽管说吧。另外……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以后恐怕也要多多仰仗您,别让她再继续丢我脸了……”